槐树坡里看大戏
浪猴
槐树坡要演大戏了。
槐树坡没槐树是瞎话,一、二、三,就三棵大笨槐,却不是坡,是沟哩,十来亩的样子吧。夹在两村的中间--沟东沿儿是牛堂岗、沟西沿儿是马家河子。
日里,两村的小孩儿们常在这儿扇四角儿、弹珠子、推铁圈儿。黄昏眼儿里,沟两沿儿都是娘喊孩回家喝汤的声音--村童们就不理,玩得通兴呢。娘便气,揪住一个大点儿的孩子就嘈挤:都快娶媳的大汉子了,还玩心不裉哩!那"汉子"吸溜吸溜鼻涕:回家,喝汤去喽。孩童们一哄散去,落下瘦月亮,一移一移,孤零零地在沟里走。
都演啥戏哩?--早几天,村民们见面就打听。
知道的故做神秘,看着不知道的猴急急,就不说。不知道的,忙敬上一支烟,那人接了噙在嘴里,点着火儿,慢吸--"王大胡子的《卷席筒》刘彩风的《穆桂英挂帅》"
其实不问就知道,哪年不是这两出?--有人在一边卖能哩。--"万一有个啥变故,不演呢。"那敬烟的看有人笑话他,眼一白,梗着脖子便走了。
围观的人轰然大笑。
戏就在一通锣鼓声里上演了。
果真是王大胡子的《卷席筒》。戏台子是帆布篷搭的,演员们是个顶个的名角哩--王大胡子演苍娃,刘彩风演苍娃娘,一句一腔村民们都熟悉,于是他们在台下唱,就有人随着在台下哼--"恁要真中?上台去把王大胡子换下来--"
"王大胡子还能唱几年?"
听声音,这主就是牛堂岗的--因为王大胡子那可是马家河子的台柱子哩。
"王大胡子不中了,那刘彩风也回家歇着吧!"马家河子的人过来接了腔。--抬着抬着,两方就想打起来。
"我的大老爷呀,恁听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戏唱到了高潮,双方都流着泪拍巴掌,早把打架的事,撂到一边了。
晚上接着唱。
戏台子上扯了电线,几十个大灯泡将台子几米外照得通明。台下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只在沟边儿,有一盏两盏晃晃的马灯--那是卖瓜子香烟的车摊儿。沟沿上也满是人,搭拉下腿的、趷蹴着抽烟的、还有站着的,再远处有上了树的--把棉帽子往下一拉,头缩进衣领里,露出了两眼瞅。
最活跃的要数村童们了。一群一群的掀掀帆布往戏台子上钻。
台子角落处,响器班那儿,便挤满了袖着手的孩童们了。有的真挤不上去了,便在糊了泥的麦秸垛上掏个坑,一陷陷进去,看着看着便睡着了,一阵冷风吹醒了--醒了接着看。
散戏的路上,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哪个演员唱得好,哪一句唱得神,说着说着便争执、争执着争执着便吵架,最后大打出手。也有牵手的,那是白天里没机会聊课的情男情女们,故意掉下人群,慢慢走,看看身边没人了躲在一棵大树后,一忽儿,情哥哥便装作没事样的打着哨子过来了。
"想死你了--"
黑暗里便传来嘴唇咂动的声音。一季大戏下来,牛堂岗和马家河子,指不定哪村要私奔一对青年男女呢。--私奔归私奔,月二四十便回来了,顶多年二半载的,带着孩子回娘家。
常出这事,俺大一点儿了,娘便不叫俺看戏。
可一通锣鼓后,看到村里伙伴们一个个扛着大板凳下沟里去了。俺便生娘的气:看看戏都不叫,恁叫我闷死在家吧。
娘笑笑不理我。
娘给我煎鸡蛋,烙油馍,哄着我在煤油灯下读书。但劳累了一天的娘终熬不住了--便歪在马扎上睡着了。我便吹了灯,一摸一摸,轻轻出了门,跳着去槐树沟看戏去。
人山人海的,哪儿还有看戏的好位置呢。
"我的家住河南登封小县,离城二十五里曹家湾。。。。。。"王大胡子扮的苍娃!听声音就是!
我猴急急的爬上一棵高高的皂角树。谁知看得入了迷了,竟忘了自己在树上,一声叫好后失了手,竟从树上掉下来了。
还好,落在了树下那户人家的茅缸里,弄了一身一头的屎尿,扑扑腾腾爬上来,人完好无损,但臊臭是难免的。
那年我十五、六的样子吧。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禁不住偷笑呢。--
可笑过之后又不免怅惘:
唉,槐树坡看大戏的那份心情和味趣到底是难觅了、难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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