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浮世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逛书店,闲来无事翻翻画册,碰巧就看了一本浮世绘的画册。当时就觉得很有意思,所有的美女都有着修长、雪白的脖颈——浮世绘的画家好象都很注重美女的玉颈,他们认为那是最美的——和微露的酥胸,在那个年纪的我看来,这多少还有些色情的成分。

  其实到了现在,除了卡通和偶像剧,我对日本文化的了解还谈不上,但对浮世绘的那种欢娱的、肉体性的细描却一直很感兴趣。大学的时候曾选过美术史的课,在讲到日本绘画时,留着一头乱发的中年男教授提到了浮世绘,并讲到了一个对我来说有些神秘的字眼——江户时期。江湖——当时我一直这样理解的,代表着某种不与殿堂同流合污的独立品格和气质。后来看了书,才知道是江户,但最初这两个字留给我的山野和民间的气息却一直未能抹去。

  后来,我翻看徐志摩的《沙杨那拉》时:“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白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一下子想到了以前看到过浮世绘里的美人图。浮世绘给我的印象就停留在一个刚出浴的闺秀低头含羞的瞬间上。浮世绘——《源氏物语》,这就是我那时对古典日本的全部理解和印象。

  不久之前,我碰到了一个浮世绘的狂热爱好者,在他的嘴里,那些娇羞的美人和清淡的山水突然间变得活泼起来了。“浮世绘与宫廷无关,也与知识分子无关。”我的朋友瞪大了眼镜背后并不太大的眼睛认真地说到,“浮世绘是民间的话本插图,后来变得考究一些。但也纯粹是一种民间的美术。”

  我拍拍头,搔搔后脑壳。“民间美术?”看来我以前对那些美人的印象出现了偏差,她们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某些普通的家庭妇女,或是一个小店的老板娘而已。那些在脑海原本里长衣飘飘,相貌清癯的文人画家也变得世俗起来了。原本精描细画的卷帛原来也只是批量印刷的。

  杨柳青年画——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概念,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啊。浮世绘盛行的江户,正是相当与明清中国的江南,一个市民社会正在成长的地方,一个被保留着古老高贵风尚的京都所看不起的世俗的地方。在那里,传统的消解和新兴市民的欣欣向荣曾让多少人痛心。浮世绘最早也是个贬义词,是京都的高雅文人和画家们对江户的小市民的一种嘲笑。然而市民有自己的审美,在200年间,那些沉迷于市井的画匠们创造了日本美术史的一个奇迹。他们把自己的市井情怀升华为一种对浮世的关爱,并把这种关爱通过画笔凝固下来,再通过印刷使它散于民间。

  家妇、歌舞伎、青楼女子、浪人、花街柳巷、四季风光,所有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画面突然间都有了自己的栖居之地。那从唐朝的吴道子开始的,被宋人张择端发展的浮世情怀,终于在东渡之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张扬。日本的美术终于第一次从庙堂回到了人间。享乐主义与官能主义的美学也第一次被鲜明的提了出来。

  在喜多川歌磨的名作《青楼十二刻》里,青楼的妓女都以一中慵懒优雅的形象出现,或凝神,或嬉笑。早先日本画中贵夫人的空洞与苍白在喜多川歌磨的画笔下变成了对青楼女子的赞美与同情。在一天12个时辰里,她们或坐或卧,精心裁剪下来的12个场景里充满了对尘世生活的眷恋与沉迷。这位浮世绘画史上最重要的画家终其一生都用画笔演绎着这种尘世之美。

  而鸟居派(日本人的习惯啊,连一个世俗的画种都要明细地分为若干派和若干最重要的家族)的第四代掌门,也是浮世绘最重要的画家之一鸟居清长的画里,嬉戏的农家子和出游的少妇,都弥漫着与杨柳青年画中的胖小子们一样的喜乐气氛。出浴的少妇优雅地弯身,用剪刀小心地修着脚指甲——这在文人画家们看来,是多么的可鄙。而鸟居却醉心于这中市井的欢乐中,把身体的语言发挥到了一种奇异的极致。

  不久之前,我到天津著名的古文化街,专门去看了杨柳青画社里的作品。仍然是那些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仍然是那些面目丰腴的少女弄着琴棋书画。几百年来那些画面上的人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变过。我不知道那些现在还画年画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但我想,他们肯定缺乏画年画最必不可少的一点:对现实尘世的关爱。他们把原来鲜活的题材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终于把跳动的生命力变成了一种僵化的套路。

  和杨柳青年画的命运不同,浮世绘现在已经不再有所谓的新作品出现了。那些出浴的美人,欢快的商旅都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然而浮世情怀却没有泯灭,日本人对尘世的沉迷又找到了新的美术方式。我说的是卡通,被很多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家嗤之以鼻的大众娱乐。很多年前,江户的浮世绘画家们也是这样被京都的宫廷画家们嘲笑的。

  但在中国呢,《清明上河图》之后,我们还找得到那样的“广阔的历史画卷”或是“百科全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