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相信,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度,从远古的《书经》开始,历史著作浩如烟海,从二十五史到各种纲鉴本末,体裁完备。黑格尔也说,“中国的‘历史作家’层出不穷、断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然而,且看这些汗牛充栋的著作写的都是什么?有人说,一部二十四史,无非是人砍人的历史;还有的说,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部政治史。不管是什么史,可以断言的是,我们的正史,从来都缺乏社会生活方面的内容。而历史的撰修又往往掌握在统治者手中,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真真假假;所以还有人说:历史就像个婊子,谁有权势谁就可以弄它一下!
我有一阶段时间很喜欢看些诸如明清艳情小说之类的东西,还有些野史、笔记也读来别有情趣。在阅读过程中不由感慨:真的历史,往往就在这些民间通俗文化和私人记载当中。如果前面的话讲得比较绝对,至少我认为,只有这些东西才真实反映了当时一般民众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们看到正史记载着都是忠臣列女、良将义士,而在野史笔记当中,往往看到的却是什么同性恋、乱伦、通奸。有些小说里的细节描写,甚至让我感到,我们的性生活好象还不如当时来得发达。我甚至以为,正史里讲到的什么儒家思想,什么三纲五常,也许都是痴人呓语,或者从来没有作为主流出现在社会生活当中。
7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人,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是无从亲身体会的了。那段岁月,仿佛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大凡读书看报的,嘴里还能念叨着什么三反五反、什么三年自然灾害、什么二月逆流、什么批林批孔,等等;再不济的,也知道“四人帮”,知道“右派”,知道“样板戏”。可是,这些名字后面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呢?距离“文革”的结束,也不过二十来年,但一般民众还是不甚了了。至少,我是经常面对着同一种事件几种不同说法的情况。有的人说,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的感觉是,时间并不能证明一切,而是沉淀一切,真相也罢假相也罢,最终剩下的说法,便是所谓的历史了。
我所接触过的关于“文革”的文本阅读范围,有的是身受其害者的血泪控诉,有的是参与其间者的秘闻内幕,当然,还有大量的正面报道,以及资料性质的文选语录。从这些文本,我大体能够勾勒出当年的轮廓,比如事件的始末,社会的整体状况,或者典型人物的个案。然而,对于当时的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却不能有深刻的认识。比如,在一些历史事件的过程中,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以什么样的姿态渡过那漫长的岁月?所有的这些,都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所以,当我接触到听风堂主的《平民笔记之1966》的时候,我很明显地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震撼。
《平民笔记之1966》虽以1966年为题,但并不单讲这一年的事——正如《万历十五年》——而是取一横截面作为参数,以此反映整个时期的历史特征。整个系列,其实从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为起始,以80年代初期为结束,整整跨越了近20年。系列文章虽所描写的不尽相同,但总合起来便是那段中国历史上比较特殊的年代的民间的真实写照。人物、风物、民俗、亲情无不入文,无不形象勾勒出那个年代的画像。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组系列散文,也非纪实文学、小说之类的著作。它简直就是一部历史,一部民间野史,是的,我就是把它作为历史来阅读的。虽然,文中所讲的都在湖北石首一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国民间的状况呢?风俗尽可不同,其民生疾苦同也,其民众心理同也!
作者生于1966年,也就是说即使到了文革结束的时候,也不过是10岁的童儿。但是,那段懵懂的岁月却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回忆越加清晰。作者自己写到: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童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文革对我们的影响,并不是特别直接,但这种影响是长远的......刚长大一点,我们开始跟着批判文革,但那时不过随口打哇哇(有口无心)罢了,真正长大后,开始怀念童年,可是,我们的童年却是“非”的。”
怀念童年是人的常情,在“常情”下童年往往是美的;以童年的生活为“非”,则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二者的悖论遂产生困惑。于是在如缕不绝的追忆的同时,他提出了关于那段岁月的三大疑问:文化大革命所说的“文化”是什么?(原文非如此,大意)革了文化的命了吗?文化的命革得了吗?这三个问题当是作者写作的最初动机,而作者本人的结论便该在文章当中了。对此,作者在写完整个系列后也有简单的论述,让我们看到长达十年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在民间的结局,这结论或许具有一定特殊性,但一定也有其共性。
当然,写作本身不仅是追问和求索的过程,也是创造的过程。作者本人生活阅历丰富,做过卫生所的医生,当过记者,又有着在国家基层机关的经历,这使他在重新审视那段年月的时候能够深刻而全面。体验过民间疾苦且深谙权力场的状况,熟悉民俗风情又立足本土,再加上沉静朴素的笔法,便构成了那一篇篇有血有肉的文字。让人叹谓无奈的是,美的文字往往源自苦痛和孤寂的生活。是什么让他拿起手中的笔并坚持下来呢?作者云:
“窗外灯红酒绿,而自己寒酸窘迫,心灵飘泊不定,夜夜三更不能成寐,蓦回首,家乡远在千里之遥,童年遁去卅载之外,沉浮于尘世深渊,一事无成,虽不敢怆然,不免益加辗转。忽忽往事桩桩重现,车轮般旋转于脑海,心烦意乱之时,索性燃灯缘笔录之,以解失眠之苦。”
且将余生伴孤灯,把笔恣意论古今,足矣!
以该书的繁复程度,三言两语不能尽述。从“史”的角度,作者站在民间的立场描述了当时一般民众的心态,比如《毛家大爹》一文说到当地人把毛主席称呼为“毛家大爹”以示亲切的敬重,当时的一些政策也往往被当地人以“封建”的角度加以阐释。而从该地行政区域叫法的变动,更深刻地反映了政治的变迁和传统习惯的力量。就连名字的改变,也带上浓厚的时代色彩。
我最喜欢的是听风堂主写人物的文章,寥寥几笔却惟妙惟肖。比如祖传的中医却被控制使用最后开起杂货铺的“祥先生”;比如跑码头抓乌龟最后靠公家救济的“牛伢子”;比如当起老师大字不识的下放知识青年“何老师”。这些底层的各种人物共同组成了那段岁月人生百态。还有一大部分篇幅是关于风土人物的,从这些篇什勾起了我似曾相识却已惘然的童年记忆,比如《蛋》、《鱼》、《蝌马》、《甘蔗》;还有一些我完全不懂得的地方风俗,比如《唤风》、《包袱》等。人物、风俗、自然、童年一起构成该系列的几大主题。
所有的这些,向我们展现了那段岁月农村的生活画卷。当是时,中国已经远离帝制50年,农村的结构被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所重新整合。土地收归国有,由集体统一安排农民的生产、生活,并且以各种各样的“运动”试图改变农民的思想。而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仍然深植其间,或者以变异的形式继续存在。虽然地名可以更改,耕作方式已经转化,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新的“关系”所取代,但传统并未失去生存的土壤。而什么是传统得以根深蒂固的土壤呢?时间往后推几十年,跨入新世纪的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传统的影子,无论是所谓的精华还是糟粕。对于这个问题,旧的论调实在不能全面解释。而该系列,为我们探讨传统在特殊时期的嬗变提供了接近当时的文本。
面对这样的文字,文学性似乎可以淡化。但如果以文学的角度来审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其文字的质朴敦厚。近年来流行的所谓的乡土散文,比如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二者相比较我们甚至会觉得后者的藻饰。刘的文字虽让人陷入无限的田园遐思中,甚或让人感受到与自然混而为一的乐趣,然而我同时还读到了“刻意”这两个字。刘无限升华了农民的现实生活,无限取悦那帮都市人回归自然的要求,我确信刘的文字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出来的。而《平民笔记》的文字,自然而恰当地运用了许多当地方言,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加以刻画,让我们感受到真实的生活,残酷的自然规律。有的时候简单一句话,便让我感动欲泪并陷入思索之中。
不得不承认,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关于农村的最好的散文系列,我渴切希望能够早日见到这本书的出版,让更多的人一起分享作者的孤寂和收获。
(2001年7月17日)
注:《平民笔记之1966》网络阅读地址:http://book.peopledaily.com.cn/gb/paper39/1/class003900007/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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