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在飞翔,低低掠过这座城市
掠过黑暗的世道,以及我漫柔卑微的神伤
我将心里的一些文字命名作“流金岁月”,这四个字既有些华丽又有些忧伤,它们映照出金属的光泽,然而是用久了的一把钥匙,不再粗砺,而是柔熟——我盼着它们引着我去打开一些门,让字句接踵行来,串联成一段岁月:当然语言距离事实极其遥远,然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制作些语言的干花,并以今日惆怅的情绪,洒一些矫揉的香水而已。
我且从夏末说起,那时候大学毕业,不知何去何从,对校园外充塞着废气和噪音的街道心存恐惧,于是就开始念研究生以拖延我的学生生涯。搬到研楼的六层,七层就是平台,有一方水塔,象枚镇纸压着,让人心安。无聊时就到水塔上去吹风,夏季的天空与云都是美的,然后写些无关痛痒的写景抒情文字给报纸,报纸天天印出一张新的来,印有我文字的纸张很快就变成了废纸,这让我觉得不太愧疚并且安全。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水塔上坐着,十分灰心。不能说生活不好,可是不懂得意义何在。十九岁的进大学时,有一个老师说:“不仅要学会读书,而且要学会做人。”我努力读书,年年考第一名,努力做人,天天伸展着一张笑脸,可是又怎么样呢?我对读书与做人都极其怀疑。人生的底子是极艰难的,向太高处的追问又毫无结果,象我这样一个不彻底的人,无非是挣扎在中间地带不顾前不顾后地笑几声而已。
有几个朋友,都是好人,踏实上进的,不象自己,走路走着走着表情就丢掉了,剩一张空白的脸。大家对我都好,有一个男孩子尤其好。我要出门,他用自行车载我,回来的时候是新修的宽大的下坡路,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叫我坐好抓紧,我抓紧他,忽然想:是不是依傍住一个自以为脚踏实地,不多想空想的人,我自己也就不再总找不到落脚点,克服无可救药的漂浮感?在速度里停止思维的几分钟里几乎要就此拉倒,但下车了,自己走着,走着,终于还是不肯,又非常怎么地怨别人,为什么不懂得。
然而终究遇到爱情。挽了他的手在桥上走,天上的月亮溶解在水里,是暗影处破碎挣扎的精魂。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人与自己如此相似,从经历到思想,不愉快的童年,艰难的青春期,各种不信任,没有安全感。常常坐在一起不知疲倦地说几个小时的话,说到最后都感动,却又不能说,因为感动两个字太泛滥。
象是两条路,原来不懂得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修,只是修着,最后才明白,原来要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碰头。虽然是如此,我还是对爱情十分排斥,我以为生活是容不下爱情的,一旦跌到尘埃里,就失去了光辉。那时候地震,我天天盼着地震把这座楼震坍,把两个人埋到瓦砾堆里去。死亡,就象快门一闪,可以把爱情定格留住。除此之外,我十分悲观。
究竟是没有地震,只好活下去,谈恋爱。两个学语言文学的人,真有那么多话可说,我们坐在水塔上,那时候天有点凉了,倚在一起,说到子夜。成长的经历,思想,情感,甚至身体,我说那在保守的家庭与环境中蘖生的恐惧与好奇,他安慰我,吻我。那是夏末,星光闪烁——光是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没有一点人间的烟火气,圣洁,而黯淡。
可不总是清明的子夜,还有白天,琐碎心烦,于是争吵象盐一样必不可少。天气渐次地冷下来,我们去食堂吃饭,回来时坐在篮球场边的阶梯看台上,晒了很多的棉被,空气中有太阳晒着棉花的香。因为吵了架,就不说话,看风景,有个小树林,各种的树,于是在冬季里,夹杂着橙色、黄色、绿色,都是干燥的,落尽了叶的树伸展黑褐的枝桠,有白色的地衣般的藓生在上面。——于是一起穿过小树林回去,吵过了,就算了。
有一回却争执得厉害,具体的原因是借口,有大的背景。他学理论,深受解构主义影响,反对本质主义,以语言为第一性。我虽是找到到本质,但是却不肯承认,找到了爱,就只当已抵彼岸。观念的不一致造成情感的不平衡,我感到受到伤害。虽然后来和解:我读穆旦的诗给他听,“你打开了我/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地打开花朵/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通道/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是的,思想、情感、身体,他将生命的窗一扇一扇打开,还能有什么。世事是不可强求的,他并没有不爱我。
我们一起读书,他心是安的,他可以以语言及理论支撑起生活的目标,然而我是一个女子,我阅读福柯、罗兰巴特甚是厌倦,我不能做到对理性的完全信任。《世纪末的华丽》中,朱天文说:“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嗅觉与颜色,都是一瞬即逝的,而生命,原也一瞬即逝。
我感到十分悲伤。站在六楼的梯口,不知是上去还是下去,上去是一个人坐坐想想,下去是在人群里走走想想,我只不愿想,但意识控制得也行动,又有什么控制得了意识?我去找他,他说是日子过得太好闲出来的。
是么?只是这样的么?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有爱而孤独尤其可耻。我从前爱看亦舒,尤其一本《流金岁月》,那么好的四个字,是太阳下的河流,漾着金光,流过去了,然后暮色四起,成群的鸟飞过——响起一阵翅膀的拍击声。
不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不知道它们飞向哪里去,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聚在一起飞,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四处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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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光>
看到苏七七说她和男友争执的话题,我很奇怪两人竟找不到平衡点。所谓“语言的第一性”的解释,其实正是对理性主义的反动。“本质”,在西方古典哲学里的对应概念是“真理”、“意义”、“理念”、“Logos”等等,是先天的、超验的存在,人类运用理性(逻辑)的工具,或者可以达到,或者达不到,它是高于人的经验的。现代哲学是从怀疑这个先验的概念出发的,不仅怀疑本质,而且怀疑达到本质的工具——人类的理性。巴特对意义的放弃极为彻底,到最后只相信“狂喜文本”,分析方法也绝非理性,在我看来,倒正像是用“嗅觉和颜色”,女人不承认欲望是不对的。男人也是。老实说,我不大相信“他心是安的”,我觉得苏七七朱天文亦舒这样的女性,认定了爱,或者其他本质,更容易安心。海德格尔后期的研究全在追寻语言的本质,他入手的材料却是诗,和制度、理性、狂妄全不相干,期待找的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如果苏七七没这么固执,应该可以和那个小伙子一起去找到语言,再放弃它。
〈苏七七〉
看到你的回贴吃了一惊。
这篇文章作于去年,到今年,已不是当时那样的心态了。人在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容易把事情二元对立起来,比如语言与本质,解构与爱情,实际上也是读书读出来的问题,入了文字障。
生活其实是个复杂的东西,谁也没法纯粹。
解构之于他,爱情之于我,也不是这篇文章表达的样子。
但看你的贴子还是笑了。
你一副我误解了谁谁的样子,你们这类人吗?我现在知道了,谁的心都不安。我也不和谁因为这个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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