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李晋是我小学同学,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伙子在路边练拳,突然想起他。那小伙子神情庄重,手脚并用,比划着武打片里的套路,很像一回事,我从他旁边走过,听见他嘴里“扑什……扑什……”叫个不停,替自己的动作拟音,很像当年李晋的声音。李晋长着一头漂亮的鬈毛,身材壮实,有武师的风范,但他并不打拳,只是在课堂上自顾自地说评书。有好几个学期,他一人坐在最后一排,(我正好在他前面,)一上课,他把文具盒里的橡皮、转笔刀、三角板拿出来,两手摆弄着这些玩意儿,就开始说了:“话说秦琼秦叔宝,万般无奈之际,卖了这匹宝马良驹……”或者“上文书说到,天子赵构,昏庸无道,听信秦桧的谗言,害死忠良岳鹏举。这岳飞的二儿子岳雷……”不一会儿就开打了,嘴里“扑什、扑什”,有时候动静大了,我回头一看:战事正紧张,李晋鼻子疙瘩上渗着汗珠,铅笔在右手,三角板在左手,打得难解难分……往往我成了古代战争的牺牲品,因为不专心听讲,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李晋会说评书,所以知道很多人的名字,比如:

  一吕二赵三典韦
  四关五马六张飞
  七黄八许九姜维

  这个“八许”,我用了一颗弹球作代价,才知道是许褚。李晋还知道:

  第一条好汉李元霸
  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
  第三条好汉裴元庆
  第四条好汉雄阔海
  第五条好汉伍云召
  第六条好汉伍天锡
  第七条好汉罗成
  ……

  最绝妙的是第十二条好汉竟分为两截:上半条是秦琼,下半条是尉迟恭——单田芳都没告诉过我!李晋还会说:

  大郎替了宋王死,
  二郎替了南庆宫,
  三郎马踩如泥,
  四郎八郎流落在北国,
  五郎出家当了和尚,
  七郎乱箭穿身,
  (一百单八箭,
  七十二箭透前胸)
  老身我,
  只剩六郎延昭这一个儿啦!

  这是佘老太君的台词,念起来铿锵有力,富有节奏感。有时我想:这老太太是不是故意逼死那么多儿子的,想自己过一过披挂上阵的瘾?

  比较遗憾的是,李晋从来不说水浒,所以直到现在,我也只能把梁山好汉的座次数到二: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第三是入云龙公孙胜还是军师吴用?第五是豹子头林冲还是大刀关胜?通通没有把握。

  李晋每次上课都说书,但他特别聪明,学习成绩很好。我们一班小学生,都敬佩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李晋的小名叫毛毛,大家对他表示尊重,也叫他“毛客”。我上小学时,考试成绩也好,但我不会说书,跑步斗鸡打拳都很差,所以没法赢得敬重。有一次上体育课打篮球,班里的篮球大王破天荒地把球传给我,随口叫道:“嘎尼夫,接住!”我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平生第一次接到别人传来的球,而且是大王给的;悲的是被他叫成“嘎尼夫”——嘎尼夫也是“加里森敢死队”的成员,但他似乎是最没有特色的一个,除了会开保险箱。我知道自己没机会当队长加里森和耍飞刀的酋长,但也暗自盼望成为希兹或者黄毛卡西诺。李晋有一把漂亮的小刀,他自称酋长,上课一边说书,一边拿刀子在课桌上扎来扎去。语文老师走过去看,他来不及把刀子藏起来,就顺势在桌子上刻了一个大大的“早”。

  李晋的潇洒令我既羡慕又嫉妒。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毛主席写的一首关于庐山的什么诗,是献给“李进同志”的。李进就是江青。我把这个发现公之于众,一时间,大家都不叫李晋毛客了,叫他江青。我非常得意,同时也发奋背了几首毛主席诗词,李晋在身后说评书,我就在前面嘟囔“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我失骄杨君失柳……有几个苍蝇碰壁……天然一个仙人洞!”后来李晋知道了是我暗地里捣的鬼,约我放学出来单独谈。李晋真是一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他打我两个都没问题,但他约我出来只是为了跟我解释他的名字:首先“晋”和“进”是同音不同字;关于他的小名,李晋说:“我的毛呵,是毛主席的毛。”

  李晋有个哥哥叫李秦,他们的父亲叫李根年。李根年先生是一位技工,会修汽车,我见过他用电焊:“呲啦”一声,火花四溅,一道亮得不得了的白光骤起。我的心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别人叫他,“根年,明儿个再弄吧。”我又一次怦然心跳。我把“根年”听成了“根芽”——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李晋他爸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攥着李根年先生的名字,耐心等待机会。终于有一次和李晋翻脸,冷战期间,我冷笑着说出“李-根-芽”,李晋一愣,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挤出一个词:“猴子!”我顿时傻在那里。我妈姓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姓氏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屈辱。


  《命》

  大学里有个女同学——不是我们班的,是我们友好宿舍的——表面上弱不禁风,其实很厉害,擅长算命,号称“袁半仙”。说起这个绰号,我外公也有,他读私塾出身,考上北平政法大学,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弃政行医,在家乡小有名气,人称“侯半仙”。再好的大夫,有两样不能治:一是自己的病;二是饥饿。外公在六十年代初去世,留下外婆和六个儿女。熬过二十多年,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外婆却享受不到,胃疼了几年,中医说是胃寒,西医说是胃炎,药没少吃,病不见好,后来找到当年和外公齐名的“郝神仙”,几副药喝下去,疼得更厉害了,全家人这才害怕了,赶紧送去省城大医院全面检查,已经是胆囊癌症晚期了。该怎么说这位“神仙”呢?

  “袁半仙”略有不同,她只业余算命,不行医。有一次聚餐(这是友好宿舍的主要活动之一),大家吃好喝好,融融泄泄,气氛也非常好,袁半仙主动要求给我们免费看看手相。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我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我的手相出奇的好,不管中式规则还是西式算法,都属于令仇者痛亲者快的那一种。命太好了,人容易骄傲,我不由得露出些微轻慢的神气,被袁半仙看到,等她给我算的时候,起先也是那些套话,说了几句突然停下,作凝神状,欲言又止,唬得大家关注起来,却故意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我说话不吉利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当然不会了。她说:那我问你,从前有没有人说你命不好呢?我说没有啊,谁看了都说我的命好的不得了。她说:不对,你再好好想想,很多年以前。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人说过我会短命之类的……她问:是不是说你活不过三十岁?我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的?!袁半仙嫣然一笑:呵呵,我猜的。

  几年后,我把这事说给一位我苦苦追求的姑娘听,当时是晚上,我们正在轧马路,姑娘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你这哪儿是什么命好不好的事啊,你纯粹是自恋嘛,哈哈哈。一时弄得我很窘。当然她是对的,后来我非常努力地要改掉这个毛病,不过遗憾的是,终于没能赶在她结婚之前完成。

  现在我妈已经不催着我成家了,我们大约一周或两周通一次电话。上礼拜我妈告诉一个大新闻:县里一辆短途中巴严重超载,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被两辆大型货车夹成一只铁饼,死了不少人。妈问我还记不记得原来我爸单位的那个老傅。

  记得,老傅不是开家皮革店,去年冬天被人在店里用榔头砸死了吗?

  对,那案子还没破呢。我是说,后来不是有人顶了老傅的皮革店吗,那个老板,小伙子,就在这趟车上,也死了。

  哦,那个铺面真晦气啊。

  我妈说:还是他们命不好。


  《日记》

  收拾屋子,找到两个日记本,差不多是十来年前的,那时候写日记好象编密码一样,现在再看也是不懂,除了亲切感还在。这一篇是90年元月17号的:

  分明地感受到一阵激烈的骚动。于是睁开眼来。这样看来该是醒着的吧。

  眼前正是很乱的。一个细长个子的,拄着一根更细长的棍子,而且不时抬起来,指着对面坐着的一位,同时动容地吵吵闹闹,看不清楚的脸明显地可以感受到在迅速地调整的表情,以便以更严正的形象对待对方。

  那位坐在地上的,想来确是该受批评的,脸上只是笑,一副虚假的样子,可以看来,是很累了,但还是不停的笑。笑容并不显得呆滞或者凝固,并且时时变幻着,这样的虚假,那样的虚假,还有第三种、第四种……毫无吸引力的,然而顽强,有毅力,竟令我有些感动了。

  可是细长个子的还没有丝毫的倦意,仍然不时地抬起细长的棍子,指着对面,有几次,看见那棍子都抖起来了,不晓得是棍子太沉还是主人过于激动的原因。虽然听不到义正辞言的语句,凭良心说,不独是看看热闹的闲人,也有些介入的感情了。

  其实这样不行。我对自己说。我知道我是该作一个绝对的旁观者,不该有丝毫的动容的情绪。对!我清楚,于是我努力保持冷静。

  细长个子的仍然在吵,显出笑脸的还在笑。同刚才的一样,几乎没有改变一点。我些微有失望的心情,至于稍微长的时间以后,更近似沮丧了。我开始厌烦细长个子无声的叫嚷,又憎恶笑脸的虚伪。

  但他们还是照旧。

  我的注意力又慢慢回来,无聊之余的办法就是检讨自己。对于自身,该是有了解的。我开始就有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对,有。我承认现在的我的理性,继续检讨刚才的我。

  一开始就有幸灾乐祸的心情,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厌倦的原因。我原来是希望他们吵起来,打起来,或者细长个子上去扇笑脸几个耳光,或者索性啐一口到它上面,不过看样子细长个子是没有气力的,不过他有细长的棍子,应该打得过笑脸。

  然而我为什么希望笑脸挨打呢?我一面暗自称赞现在的我的深刻,一面继续证明着。因为他的笑是虚伪的,他应该对此受到惩罚。虚假的东西总是不好的。这似乎很简单,不,太简单了,应该有更多的东西,从自己这里应该得到更多的、更深入的思想。不要松动,继续!

  对!这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

  我抬起眼,又看他们,希冀会有新的发现。

  其实一切都还那样。细长个子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激动而疲劳,也没有更激烈的行动,一如既往地指指点点,间或调整一样姿势。脸还是看不清楚,尽管有时候都几乎要转过来了,但不晓得哪样,又马上转过去。笑脸则好象更加倦了,笑容的变幻也不再灵活了,有几次竟象哭的样子,然而我知道,这种样子还是笑容的一样,大概属于“苦笑”的一类。论理说,苦笑是很难假的,可是这一个却是清清楚楚。假的。虚伪的。同时我也赞叹笑脸的本领,因为一般的人是不好表演出这种苦笑来,特别是让人一看就是假的。

  我当然是有自制力的。我不会以态度介入,这完全是旁观的样子。我解释着,勉强地庆幸。还是继续我的分析吧?

  哪儿了?对,为-什-么-“幸灾乐祸”……噢不,是为什么希望笑脸被打?对,是这个,这是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呢?我终于有点忍耐不住思想的迟钝,烦躁起来。而且还想到重新拣起那个简单的结论。人是很难受住无为的努力的。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发着感慨。但我究竟是应该不同的,我是个有勇气的人,我还善分析。所以我必须干下去。

  再看一看他们是必要的。谁料到再一看,我竟吃了一惊。那细长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丢开了那根更细长的棍子,或许还是正经的拐棍。他竟给丢到不知哪里去了。他现在空着手,左手好像不晓得该放到哪里,在自己的衣服上乱摸着,右手却是另一幅姿态,四个手指握在一起,很紧的,独独留出食指,微微曲着,象原来的细长棍子一样对着笑脸,正是因为手指和胳膊都曲着,只远远地指着,并没有伸出去的意思,显得含蓄有力且不失风度。丢了棍子以后,我想细长个子一定是轻松多了,好聪明的。既去掉了一个包袱,还更加有力了。我暗暗表扬细长个子的明智,因为刚才我见他那棍子抖动的时候,已久久地替他耽心了。

  可怜的笑脸变化其实更大一些。现在,他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变出的都是苦笑,而且几乎是真的了,一副沮丧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对着细长个子。

  我竟想着:这哪里会有了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