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是一个,至于他们,他们是全体。”
--------陀斯妥耶夫斯基

 

(1)

  在海沙滩上放眼,瞳孔中的天地四野其实并不大。夜如同任性的孩子四处抛掷撕烂自己的衣裳--星辰、浪花以及露水,在光和影下恍惚欲碎残缺不全。我尖起两只手指掐着凉鞋,把脚藏在沙里迤俪着向阿蓬走去时,突然觉得这样的世界也是好的,心里的阵痛渐渐消散开去,好象天亮后守夜人手中的灯笼,火焰被大光明扼杀,只剩下一缕极淡的烟,足以让人松一口气。

  我在阿蓬的身边坐下,他冲我转过脸来,说:“为什么睡不着?还在想着么?”我摇摇头说没有,确实没有,只不过让帐篷里的人吵得睡不着而已。阿蓬朗朗地笑起来,他说:“的确,大发的妞会发出很大的声响的。所以我就干脆不进去睡觉。”我又摇了摇头说我分辨不出来,帐篷里这么多人,我和他们都不熟悉,何况我忘记谁是大发的妞了。阿蓬伸出手来,他的手接触到我,很微弱的力量,但我不想抗拒。风很好,月亮像是被吹出来的泡泡糖,又大又圆又美丽。我把头埋到阿蓬的怀里去。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阿蓬又开始问我是不是好多了,头还痛么,是不是还那样焚心地想?我叹了口气把脸仰起来,把自己的嘴唇掰开让他看。我说直到现在我的舌头还不敢触到我的唇肉,挖心的疼呢。我们顿了顿,阿蓬慢慢地抱着我往沙上靠去,于是我们都倒在沙地上。他俯在我耳朵边上轻轻地问我,他说帐篷里的感觉好么?

  --我曾经打了个盹。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很多的声音。都是断裂的,没有前因后果的,无序的。

  --没错,你在篝火会上睡着,我就把你抱进去睡。阿蓬说,并且,很多人都吃了药丸子了。他嘿嘿地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他们真够疯的。

  --我觉得自己像突然到了地狱一样,我感觉害怕、恐惧……不能掌握……

  阿蓬说我有感觉才是正常的,无论什么感觉。“我想这样对你好些。”他在月亮光底下温柔地看着我。我的心揪了一下,我的身子突然绷直。我提高声量对他说:“阿蓬,你和他们看法是一样的,你觉得我疯了,其实一点也不是那回事情!我,我只是这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好……”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吻住了我,用自己的舌头很吃力很小心的舔我唇上的伤口。我耐着性子由着他,我的眼泪却掉下来了,一点一点地掉在他的鼻子尖上,我看见它们的颜色,像前方大海此刻的光泽一样,蓝黑幽深,令人恐惧。

  阿蓬抬起眼来看我,我清楚地看见他眸子里的不安与伤感。所以我又立刻笑起来,把酒窝露出来,用手去遮他的眼光,说:“阿蓬真是大笨蛋!”

  阿蓬问我为什么哭?我把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快速而熟练的放到他的身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正色说:“阿蓬并不爱我,不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安慰我了。”阿蓬很害羞很短促地笑了一下,他道歉说:“对不起。”他还说根本不知道怎么样能让你快乐。大家都很关心你着急你你知道么?--他这么问我,口气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把自己逼得像情圣一样。为了公平,我也拿他手在我身上探。我说:“你瞧,我也不喜欢,是不是?我的身体还是干涩空洞的。我不瞒着你。”

  我们俩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都觉得有点扫兴。沙子湿乎乎地粘了阿蓬一身,侧身看他的时候,在夜的烘托下他显得漂亮挺拔。我看得喜欢就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上一口。阿蓬低嚷了一声,但他没有反抗,他对我说让我告诉他,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目光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眺望。极目而止,天地间依然平静安然。时值落潮,海潮用奔赴前进的姿势向沙滩和远处的城市告别,我看它欢呼着向星辰的方向涌荡而去,觉得海有种亘古弥新的年轻。

  于是,我对阿蓬说,我的话很晦涩,但我希望他理解。那些,所谓被我的家人与亲友们感到恐惧害怕的我的症状,都是发生在一瞬间。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天早上我穿着睡衣,从卧室里浑浑噩噩地走出来,凉台的落地窗户敞开着,可以看见街道由于昨夜的雨水至今还是湿淋淋。清晨的霭穿过路上稀稀簌簌的落叶与行人,大大方方地满天遍地的蔓延--阿蓬,你知道,站在我家十七楼的凉台上,我可以看到大半个脚下的城市。我就清晰地看见一带海水用白色的泡沫把这个海岛尽数包裹起来。于是,就在这么简单之极的一刹那,我说,“扑哧”一声,我脑袋就乱了,很多事情猛地涌进来。

  你不知道折磨你的痛苦是什么?

  并不是不知道。以前也一直觉察着的。觉得生活没有味道。我觉得自己好象在长廊中奔跑,次第敲打着紧闭着的门,尖叫着哀求着笑嚷着,努力而贪婪地希图把所有的门打开,但最后,所有的门又都很快关上了。我没有适时地占有哪一间屋子,于是又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天地依旧暗沉着,甚至比以往千万倍的暗沉……

  说着我们就沉默下来,阿蓬用手去捉埋在沙里细小的软蟹。我跑到帐篷那里把我们带来的蘸酱拿来。他们还在帐篷里猛力地活动着,整个帐篷看起来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堡。我掉转身来,撩开长腿狠命地跑,风带着男人与女人的呻吟声逆着我吹拂我,我感觉自己向被阿波罗追赶的月桂仙子一般,兴奋得想尖声大叫。

  阿蓬教我如何抓软蟹--一手堵着沙滩上细不可见的小孔,那是软蟹的巢,一手狠力望沙里插去,软蟹必是跑不掉了。月夜下的软蟹白色而狡狎,然而我们依然抓了一大桶。把它们放在蘸盒子上就着白醋和芥末生吃,从小就是这样的。

  我继续对阿蓬说话。我说那样清楚明确知道需要占据什么的感觉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够得到什么。我做什么都急不可耐,我疯狂地疯狂地想表露自己肯定自己,让自己张扬起来,但是我不能够,连我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能够--我看不起自己我仇恨自己了。--白醋触到我破裂的唇拼命的痛,我呜呜哇哇地说着,阿蓬就赶紧来握我的手。

  阿蓬安慰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还不是,我真他妈的讨厌自己!”他的眼睛充满仇恨与郁郁,“每天都是丸药子、酒、划拳、赌和女人。我觉得我一直在天上我踩不到地面了。”他说,前两天有个哥们请他去酒廊,叫了个三陪但阿蓬没有和她睡觉,于是今天大伙都在笑他奢侈、傻逼、浪费钱。“我觉得我他妈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了!”他还说,“一看就看到她身下去,我他妈的和那个疱丁解牛有什么区别?”他象小孩子一样翘起嘴巴凑向我,我细细的温柔地看着他,又把手探下去,象查看他的伤口一样触摸他。他确实没有动静。我的心又像揪起来一样,微微地疼痛。我叫他躺下来,把脸贴在他的腹下。我的皮肤碰着他牛仔裤的拉链,便坚硬的冷淡的碰在一起。我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从阿蓬的身上,透过他,静静地竖起耳朵,我可以听到大地的大海的天空的声音,无限的无限,宽广的宽广,云啊星啊,络绎地涌到我身体里来--但耳朵边上依然是那么冷淡的平直的坚硬。

  那种强烈的令人无法抵抗的感觉又来了,我恐惧得战栗起来,我觉得它像一个幽魂一样猝不及防地猛力地往我身上撞:自卑、孤独、不知所措!阿蓬大概感觉到什么,我看见他跳起来,铁青着脸色,把手掌托起我的下颌,一手把我的头发用力往下扯,我的头就仰起来了,直面着天空。我开始觉得我是奋力地扭动,光、影、沙子一起向我袭来,呛得我直打咳。然而,天上那颗星星直始而终就这样安详地看着我,慢慢的慢慢的,感觉又“倏”地离开了,我和阿蓬坐在沙滩上直喘着气。

  阿蓬笑笑对我说我们都要完蛋啦。我低下头看着他,我说,你和我不一样阿蓬。你像一颗苜蓿的种子,你是飞呀飞呀,看不见方向。但是,终究有一天,风会把你带到地上来。和旁的植物一样生根发芽,但我怎么可以呢?我一直埋在土里,我不懂得如何生长繁衍了。我的梦想太深重,我向往蓝天白云苍天巨木但我自己要扼杀我自己了……阿蓬用嘴巴去啜我的手指,他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之间又安静下来。

  帐篷那边的人把吊在树干上那盏小灯泡熄灭,于是有人大声尖叫起来。我的听觉被塞进了他们的喊声但我的视觉突然一片黑暗,这样的黑暗,是真实的黑暗,大自然的黑暗。我感觉我是独自坐着,坐在盘古的脸盘上,明月星辰是他的眼睛,海涛是他脸颊上的皱纹,山川是他耸起的肌肉。天地万物是一个巨大的人,我坐着,和它对话,只有我和他。

  在这样的黑暗里我是看不见阿蓬的。刚才萌发的那点惺惺相惜被生生地截断了--我不爱他,我不信任他,我不用依赖他。他发生的一切又和我何干呢?我知道我的倾诉和一切善意的行动不过是在讨他喜欢罢了。我站起来,伸伸了懒腰。

  真没劲。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他们坐在盘古的脸上,他们那么渺小,不会有任何的神话愿意记载他们。

(2)

  那个清晨--我记得是五月最末的时候,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这么一刹那,我突然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我的下巴因为支在走廊的栏杆上凑合闭了一夜眼,又红又痛,脊椎佝偻着,双眼泪流不止。于是我只有叹了口气拍拍屁股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等了一整夜的房门还是紧闭不开,我特地跑下楼仰头朝凉台上看--一件大红色睡袍依旧高高地挂着--这是我们的暗号,实际上是谢绝我进入的意思。

  没有办法,虽然口袋里没有钱,还是忍着饿顺着屋前的道走下去,将就点找个比楼梯更好的去处。因为天气开始转暖,这个时节的清晨反倒更显出点凉气。我看见有个女孩穿着条大翻领长袖的黑裙子,有模有样地在路上扑腾着,象一只伺机而动的蝴蝶一样,扎得我眼睛生疼。我拖着一双木拖鞋,形容憔悴地跟在她扭动的屁股后面,慢慢吞吞。这一带房屋由于靠近着海,早晨黄昏安静下来的空气中就会可有可无的飘荡着些海洋生物腥咸的气味。我昂着头大力呼吸,把左手插在裤袋子里晃悠悠地走。这一带街道的矮墙上,齐刷刷挂满了绿蕴蕴的爬山虎,有缕太阳从云与风的缝隙里闪出来,蹦跳在这里那里的叶子上。我拿眼睛扫它,用右手将它短暂占有的叶片飞快的拔下来--并且开始微笑。

  我就这么走着,手上很快积累了许多翠色浅红脉的叶片。我决定延着爬山虎蔓延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到街拐角的那个书店把那本《狄德罗文集》看完。和宁宁合租房子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如果有什么男人出现我就立刻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真的是日月不相容一样,宁宁倒是好,朝为行云暮成雨,活得如此风流潇洒。

  那次和他们海边露营--虽然过去大半个月了,因为身上的皮肤晒伤了,现在还疼着。我突然想起昨天收到的阿蓬的EMMAIL,他说:柯朗听说你搬出家去住了,一直牵挂着。不过或许这样对你的心情是有好处的吧。他还说他最近处了个女朋友--柯朗,我觉得我渐渐回到地面上来了,你也回来好么?我--我想着他信上的口吻,想着想着就不由咧开嘴,那些叶子被我紧紧地攥在手掌心里,滴出绿色的汁液来,于是我满手都酸嫩嫩的味道。

  大概去得太早,书店铁闸依然落着,只开了个小门。我去得熟,一弯腰就钻进去。那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私人开的书店,平日里四面都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子,满室都是整齐芸芸的印刷物的味道。但现在一个男人傻乎乎地站在店堂中央,很多书都在他的脚下,随意散乱地仆开,向从高高的紫堇枝头掉下的花,尽力向外扩张它们的瓣。我瞅了他一眼,并不认识。所以我就也跳到书堆上寻找我读了大半截的狄德罗。可是他拦住了我。他的手慌张而无措,有点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直起腰杆来瞪了他一眼,他就急忙地把手伸回去。他的目光散乱而茫然,好象刚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生怕别人知道,又急于对人澄清。我安静地站着,等待他和我说些什么--然而没有。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三十多岁,不高,窄小的脸,有些薄薄的透明浅涩的皱纹,嘴角颤动的时候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接着我又把手伸到那本狄德罗上面去,大大方方地拿起来翻看。书柜子上很多书都掉在我的四周,我并不知道书店为什么这么乱七八糟的,当然这和我没有关系。我一屁股坐在柜子宽宽的空格子上,把木拖鞋晾在了一边。

  那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扫把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把书一本一本地从地上捡起来。我斜着眼睛看他,他每次弯下腰去就会露出衬衫与裤子中间一小段赘肉,很白很逗人,非常适合狄德罗的情调。即使如此,他弄起的大烟尘还是呛得我要命,于是我就发腔问他:“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他怀抱着一大堆的书忙不迭地转过身来,他看着我不说话。这个时候清晨的阳光开始灿烂了,门口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气息,书店四面封闭着,所有的这一切就从那个小门明亮的倒影上浮现出来,和儿时的皮影灯一般无二。他们所谓的我的病痛的感觉猛然又要敲击着我的脑袋,我急忙把头昂起来,有点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喂喂,问你话呢!”

  他径直地朝我走来,依然是那双无措惊诧的眼睛。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柜子的木头,指甲在上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来,那种感觉正慢慢地抽离出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又缓过了气。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平视着我,我问他:“嗳,你到底怎么啦?”他开口回答,像一个电话答录机机械的口吻,他说:“我今天给这个书店弄了一个招牌回来。”我“哦”了一声说确实需要个招牌,做生意没有招牌怎么行咧,打不出旗号要吃亏的。我问他书店叫什么呀?他吃吃地回答说:“叫……叫……尚书屋”我“哼哪”了一声,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和这样的一个小不伶仃的店真有着绝妙的反差,不过确实是很动听的名字了。于是我问他:“你是谁呀?这里的老板么?现在怎么这里乱得厉害?”他扭头过去看着这个屋子,我顺着他的眼神,觉得那目光里充满一些冰冷的奇怪的情绪,一阵寒意从我的脚底下升起来。房间里很静,我的手抚摩着我刚才在柜子上划下的痕迹,莫名的有种优越感,好象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比我哀伤比我孤独比我更一无所有的人--仅仅由于他的目光而已。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他把扫把横放在大腿上,把上枯黄的穗很轻柔地抵着我的腰,他一点也没有发觉。然而,就是这样小小的接触,我突然觉得温暖。他是一个看上去糟糕邋遢,远远的离开人世的人,不过他这么真实地坐在我的身边,神情恍惚却伸手可及。我觉得心里竟然随之安定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并不看我。他说话,声音却清晰而有力,他说这个书店是他去年八月和朋友合资办起来的,一直亏本,他只好出去打工来补贴损耗。可是,他说,他昨天出差回来才知道,他的朋友惹了点事,书店被人捣了,朋友也跑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晃着两腿听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这也没有什么,所幸书都还在,整理整理马上营业也没有问题。他摇摇头说不行的。他说,其实最主要的是他本身。他一直是负责书店进货,他看上的书,多是社科文学类的,没有什么畅销书。这些书的印数比较少,大都是3000-5000,所以出版社的成本就高,给批发商的折扣就不可能很多。而且因为不畅销,批发商也兴趣不大,数量不多,轮到他们零售商手里,利润就很有限了。

  我“哦”了一声。他离我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是很纯粹的人体的味道,谈不上好与不好。他现在说的话是世界里的内容,但我掉头不去看他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比空中漂浮的透亮的灰尘、书里遥远而摸棱的文字更容易捕捉。我愿意听这个陌生人说话来消磨上一个上午,虽然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接着说,我平日里进书的平均价格一般在7。1折左右,可别人很多书店甚至能打6折卖书,可想他们的折扣了,我这个书店的特点就是进价高。他转过脸来对我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我扒扒头发,我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不要进那些书,用别人的方式来经营书店,这样经济问题不就解决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他又摇摇头,他说不成的这样--我做不到,我还不卖盗版书,我坚持这个书店的风格就是因为它是我的兴趣所在,如果失去了这些,我还开这个书店做什么咧?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好象我的想法前所未有的荒谬,他的脸上毫无掩饰的拥挤着无助与坚定这两种决然不同的表情。我直想跳上前去狠狠刮他两巴掌把他的脸彻底粉碎掉,可是我心里又升腾起这样一种情绪--是的,我想把他拥在怀里,让他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真的,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的世界呢。

(3)

  很多天以后爸爸还是给我来了个电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通过宁宁了解我的情况。我想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该把这个可怜的老男人给吓慌了。我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如何歇斯底里但还记得他急匆匆地从房间里赶出来,下身穿着一条很宽大的裤子,赤裸着背,眼球几乎从昏黄的眼眶里崩裂出来。他一面要手来抓我一面剧烈地咳嗽。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们都滚在了地上,我的手一直在许久之后还残留着他脊背的感觉,那么瘦弱那么削小--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有时候躺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张大的手掌想,我们俩为什么不都死过去了?

  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书店的门口踮起脚尖看隔街可见的海水的一角。赤道的阳光穿越海峡跌跌撞撞地掉进这片海域。这个岛屿城市像一条瘦弱的胳膊想把海挽留在怀里。我觉得这样的海显得格外的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就像我一样终有一天会疯狂地向外奔腾。最近天气很热,我帮着把书店里要销价出售的书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缕头发从额头上往下掉,牙齿咬上去满口都是又咸又酸的味道。

  爸爸打电话到书店里来让我吃了一惊。宁宁的消息灵通到连快要倒闭的“尚书屋”的电话号码都了如指掌的地步。他站在柜台那边喊我,他说:“喂,你的电话。”这么多天了我直始而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每天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他则对我熟视无睹。他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新鲜而刺激,这样的感觉绝非来源于生理上的,而是心理的关注与要求。坦率地说他像我心里变本加厉的幻象一样,他作为另一个我,独自在社会上生存。而我,却是游手好闲地在社会的边缘悲风悼月,用充满考验和优越感的目光俯视着他。

  我拿起电话就听出爸爸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像热得要命似的喘着粗气。他说:“小朗你,你,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边用手去擦汗边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不是的。爸爸,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呢。”我说没空。他又急促地说:“不是的,爸爸,爸爸到你那里去,书店,宁宁的公寓的拐角,爸爸是知道的。好么?爸爸很快过去一下,你,你就出来一下。”我说你都准备好了还打电话过来问我做什么。我把电话挂掉。我抬起眼看他在看着我,我的脸颊突然一片通红,我赌气翘着嘴说:“那老男人有句口头禅,说什么都要说‘不是的’,好象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他争辩一样,就烦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头重重地点了下,把手上一本《康熙曲谱》放在柜台最醒目的地方。

  不久就有人在店门口叫唤--“小朗小朗”,用整条街道都能听到的音量。我慌乱地跑出去,果然是爸爸和一个很强壮高大的男人站在街的对面。我冲他们吹了声口哨示意我来了,手脚并舞地跑过去阻止爸爸的喊叫。

  爸爸低着头,他的眼神一直避免和我接触,他从裤兜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他说是他所属的那所高校一个中文系教授的联系方式,“我和他说好了,让他有空给你补补课。对你自学考试总有些好处吧。”他这么介绍着。我想你一个小小的哲学讲师和人家有什么交情,想白占这样的便宜也要看别人给不给你这个脸。我边想着边把名片折成只纸飞机夹在耳朵后面。然后我对他说:“爸爸你们走吧,太阳底下我热得很呢。”

  爸爸冲我很快地摇摇手,他说先等一下,“爸爸还有话说呢。”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身边那个人,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今年要毕业了。嗯,你们可以聊聊天,都是年轻人嘛。”我很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那个人,五官模糊的脸,从刚才到现在都是一个保持良好的笑容。这么一刹那我很忙乱地朝他点了下头,但很快地突然感到一种耻辱。

  海的声音在这个巨大的岬角空洞低沉,它的潮汐暗淡含糊分辨不清。当我站在与它隔街相望的这个地方,街道人群澎湃汹涌。我觉得我正陷入一个笨拙无比的陷阱里,我因为意识到这点无比愤怒。

  当然我很快笑起来。我主动和那个人答腔(因此我发现爸爸很长地舒了口气),我说:“嗳,你好,你是这位老师介绍给我认识的第一个男生呢。”那人急忙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把右手搭在他的肩头上,我附在他的耳边,我很大声地和他说话:“你别他妈的冒傻气了,我爸爸估计要拿你做垫背伺候他精神病的女儿呢。”

  那个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他的笑容像夏天的要融不融的冰棒“噼哩扒拉”和着汗望下滴。我的眼睛一直不朝爸爸的方向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我的眼神无限延伸到我意识混乱的那个上午,清晨的霭穿着一件火红的裙子在天地间游走--本来是很美丽的,然而他用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嘴、我的手脚,我的胸部。他不让我飞翔,我仇恨他。

  我头也不回地向书店走去。书店里的男子正掉过头来看我,我冲着他挥手,大笑着招呼,径直走到他面前去。书店里的男子的眸子此刻无比清澈,我的目光由此折射,可以看到父亲--他正依着他带来的男人的巨大的背影朝前走去,这使他显得如飞絮一样显得羸弱不堪。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成了一个真正的有着需要的男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想扑过去俯在地上吻他充满占有欲望的那只手。

  因为伤害,所以宽恕。

(4)

  我站在门口最后一次把名片看了一遍,然后敲门。我穿着一件绿色短袖的衬衫,很长,衣尾几乎要拖到膝盖上,把短牛仔裤都盖得几乎不着痕迹了。这让我忧郁得要命。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一根很长的眉毛挂在我的眼皮前面,宁宁帮我把它扯下来对着阳光看。我们发现它是白色的,洁白无比的白。宁宁她说我老了,她恐惧地看了我一眼把她所有的护肤用品都搬出来,浇灌小花般泼洒在她的脸蛋上。后来她叮嘱我去见一个中年男子的时候最好穿顶俏皮的衣服。她今天自己穿着一件红彤彤地露背裙,不着胸衣,乳在衣纤维后面闪亮地不甘寂寞地喧哗着。她一边骄傲地提醒我她的年纪比我大多了边更骄傲地看着我剩下的黑眉毛。“你只有二十一岁!”她说。但我和她都很清楚这已经不是我真实的年龄了。我老了,我自己背转着身子把这句话重复的喃喃几遍,感觉像夏娃刚刚吃了智慧果一样,看清楚了世界却从此断送了蒙昧的欢乐。疲劳如水泄过我的全身的肌肤,我每一个毛孔都张大着吸收着尘灰的伤害,因为迫切我不得不把眼睛闭起来。

  于是我被宁宁打扮成这个样子站在爸爸给我介绍的教授家的门口。我觉得今天这一些都有点可笑。有人“砰砰砰”大踏步地从楼上下来,我心里竟然一阵慌乱,我用力地敲着门。门里很快有了点响声--但是由上而下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了,那种阔别多日的感觉突然涌荡起来,我害怕我恐惧我把头掉转过去拼命地敲门我的眼珠子战栗地向上看几乎要凸出来了……

  所幸门很及时地打开了,我一闪身冲了进去,大声喘着气。
房间里的人低下头来看着我,我开始有点惶恐了。我顿了顿,按着名片上的介绍称呼他,我说:“何老师,你瞧,我是穿着裤子来拜访你的。”说着我把衬衫撂起来让他看我穿得整整齐齐的裤子。

  ……

  我坐在这个教授的书房里一张又大又破的靠背椅子上。他的客厅富丽堂皇但他的书房像他的面孔一样带着粗糙而卤莽的味道。他很快拿了一杯茶给我,我把脸埋在茶杯里任他翘着二郎腿没有表情地上下审视我。他用很单调的声音问我的学历专业和兴趣。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沮丧地想,书房很暗,唯一一盏灯挂在他椅子的上头,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光线把我很容易地从他的那一半空间隔绝开来,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无端的小,像抛下一切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后来说好的,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他站了起来,拉拉他的裤腰带。我这才发现他有点发福,是中年人很理直气壮的身材变形。一旦所有生活的理由成立了就扩张自己的位置--不像我父亲,永远小小地怯弱的悬在角落的阴影里。我咬着牙齿站起来,知道他要送客。他比划着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非常的静,我低着头,看他的影子沉沉地落在我的身上,突然很好奇,我没有转过身去但我想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着什么。一个老讲师的小小的女儿,我多么多么希望他尊重我重视我甚至爱我啊!我的拳头握起来,一手一脸的汗。

  在门边我们停了下来,他把手伸过去开门。但他又空出另一只手来,他说:“嗳,再见吧。”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如释重负,我心里微微地沉了下去,我想他妈的我多傻啊,他一点也不爱我。然而他很快又拉拉我的辫子他温和地说:“你竟然还绑着两条小辫子呐。”

  他手指的力量穿过我的脖子,我猝不及防被自己身体绷紧的力气抛到房门外面去了。我甚至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神情,门就在我掉头的那刹那紧紧地关上。我站在门口因为兴奋与欣慰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我这个时候想这个世界里的人真是不差呀,我几乎要感恩戴德了。

  --

  可是,在去“尚书屋”的路上,当月亮出来霓虹闪烁整个城市在我身边开始闹腾的时候,我又彻底反悔了。我的脖子上有他轻巧划过的痕迹,他身体的气味。这让我恶心地想吐,一股被轻慢的屈辱被我从心里狠力地掷到自己脸上来。我好象又看见我的父亲--在酷热的阳光下,他缓缓地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谦恭地把他的女儿领到他人面前,要求他心目中良人的占有。他的身体如同飞絮一样,飘来飘去,所有的人都漠视他的存在。

  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仍旧停了下来。一群人从我身边穿梭过去了,他们大声谈论着今天晚上的去处。街边有很多的摊点,卖沙茶面的,卖羊肉串的,卖黄色VCD的--很喧嚣的气味和声音--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还是忍受不住,我停下来,用手去身边的广告牌子。

  放声大哭。

(5)

  风日明好,草色从我们足下燃烧到透亮的天上去。我和阿蓬我越过公园的草地跨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可是我照旧翘着嘴巴。他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很久才道小朗你精神差不多全好了。我憋了他一眼很夸张地张开手,我说:“那是因为爱情!”他“哦”了一声说:“大家都说是因为那个书店老板,是么?”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阿蓬脸上有层薄薄的云,不清晰的,却让我非常得意。我急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我说:“阿蓬,你瞧,你不开心,你不喜欢我被别人吸引。我也一样,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呢。”阿蓬看了看我,我把头埋在胳膊里,继续说:“我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和阿蓬上床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他呢?就像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让爱情永恒的意思,就想在上面盖个烙印,证明这个东西是我的了--‘啪啦’一声,把印子盖在阿蓬的肉体上,说阿蓬是柯朗版权所有,插足者必究!”听着他拿手来碰我头上的辫子,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拂开,皱着眉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总是这样,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那么贪心,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可是阿蓬,等到你老了,死了,躺进棺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你全然不记得我这个人了,这么想着我是受不了的。”阿蓬把手指轻轻地点在我的鼻子上,他说:“柯朗,我忘不了你的!”当然话一出口我们就像传播了什么荒谬无比的大新闻傻兮兮一起大笑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尚书屋的柜台上,他说把那本狄德罗送给我。我问为什么呢。他不说话。我说如果我拿走了狄德罗,就可能不再来这里看书啦。他目光闪烁地看了下四周,他说反正这个书店也要关门了。我举起手来敲敲他的脑门子,我说到底你打算怎么办呀你?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他在外面的工作并没有辞掉,等把这里面的书尽可能多的折价卖出去以后,就得回去销假上班了。我说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对我伸了伸手,但并不接触我,他说:

  “我叫唐建。”

  这个名字和你的人一点也不一样。我说着停了一下,想卖一个关子,等他来追问原因。但他没有,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前面看,他又说他是西安人。

  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海滨城市来。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做呕的痕迹。唐建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着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西安给人的感觉沉重而巨大,动辄便会发现亘古的历史随意悬挂。他说有一次他走过兵马俑群,远远的不知道谁在吹埙。“于是我就很恐惧”唐建搓了搓他的脸,他的脸上疲惫的皱纹被他触及,像涟漪一样泛散我的心里,但我还是安静地坐着,用手轻轻摆弄着裙角。很少人用这样忧伤的语气和我说着他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也纯静恬娴。我听他继续说:“我不愿意像兵马俑一样永远立在一个地方,所以就逃到这里来了,天涯海角吧,我想。”他自嘲的笑笑“这是我用自己的钱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我坐在何教授书房里的破椅子上,有一只巨大的绿翅苍蝇奋力地在我周围扑腾。他的房间里也囤积着无数的书然而我找不到尚书屋里的感觉。我隔着交错的光线恍恍惚惚看着他的嘴唇、他阴霾的眼神。我觉得我和那只苍蝇似乎都行走在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森林里,我们在这个书页般巨大的树丛里趔趄行走,举步维艰--当然这个森林是黑山老妖的领地,他吸食我们的元气,让我们迅速衰老。很快,苍蝇就不飞了,停在我的膝盖上。我昏昏欲睡,眼皮巴不得掉到下巴上去。

  这个时候黑山老妖却停下喃喃的咒语,他高大的身躯穿过一串串阳光照耀下现形的灰尘靠近我。他俯下身来看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他说:“我给你打电话好么?”他飞快地触了触我的辫子。我被这样突兀的动作惊动了,揉揉眼睛醒过来。然而他已经回到光线的那边,重新又变成了遥不可及神力无边的妖怪。

  我是不是做了个短暂的梦啊。我把眼睛垂下来,昏昏沉沉地想。

  我对唐建说他的生命肤浅且没有根基,他逃逸的冲动只是一个陷阱--到了海的尽头又如何呢?就算把海涛的声音尽数藏在海螺里,它终究只能蜷缩在沙石的一角。这个海岛,不过他是否承认,不过是他命运里另外一个驻足的西安罢了。

  我说着这一些的时候心里痛恨着他。他没有飞扬的斗志却永远渴望高翔。我想他和我多么相象啊,但我要把眼睛遮起来了。我不愿承认不要承认这就是以后的我自己。

  我告诉阿蓬我喜欢走在黄昏的校园里,看公告栏上不知道谁贴的旅行海报。陈旧、颜色糜烂或者干脆被人撕得稀烂。我还喜欢在网络上和别人交流一切旅游的信息。曾经有一次,我和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广州女孩通了半年的EMMAIL,商量着包租一辆越野吉普去西藏。这不过是我的梦想,或许它们只能在现实面前卑微着低着头。但当我把两手并叠,我闭着眼睛,它们就在我灵台上遨游。

  何教授果然打电话给我,打到宁宁的公寓去。他用化名,宁宁问起的时候他就说他是司马迁。宁宁根本不知道司马迁是谁,这让我觉得又吃惊又好笑。我总是仰躺在红棉格子布的沙发上和他说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深沉而热情。他说:“丫头,你喜欢吃批萨么,我现在就叫外卖给你送去。”他说:“上次见你你瘦了,怎么了怎么了?粉嘟嘟的脸蛋多可爱啊。年轻的嘴唇就是充满水分。”他说:“好么好么。我做你床上的布娃娃,被你细细的手抱着,想起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说:“小坏蛋别笑了别笑了,你再这样笑下去就是阉割过三次的司马迁也要跑去找你的。”他说……

  我闭着眼睛听他说这些话,想象在他的书房里他一本正经一张一阖的嘴唇。那些光线、那些语气,把彼刻此刻的他弄得摸棱两可。我有点猝不及防的欢欣。

  ……

  ……

  当然更多的时候,当宁宁的男朋友们出现,我无处可去的时候。我就沿着街道走,到海沙滩上去。沙子上满是太阳的温度。我眯缝着眼睛四下眺望,看海鸟“啊吱”一声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望天外飞去了,找不到影迹。

(6)

  扭开电视就听到一个目光呆滞的男子用平缓但不失沉重的口吻在汇报着台风的来临。“今年第一号强台风将在我省沿海登陆,请有关部门做好防台防讯准备……。”以他的声音做背景,我走到阳台上向四面八方望,天是酷辣酷辣的蓝,太阳像一层油一样烫在这个岛屿上。放眼过去,这个城市的每个面窗玻璃都闪着银色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街道上的行人很少,大中午时候,所有人都躲藏在咖啡厅里,写字楼里,家里,汽车里……每个人都巴不得顶着一个空调或者电风扇过日子,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漫天席地这些散热机器发出的声音。有个老女人一手拖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着一篮子青菜从我面前空旷的大街上走过,那个孩子好象奋力扭动张大嘴巴诉说着什么,但我和那个老女人都听不见,她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用坚定的步子向阴凉的树荫扑去,我则瞪着孩子鲜红的舌头和那把快速枯萎的菜叶子--这个城市的确需要一场风暴,我这么想着,全身发撒着热气的每个毛孔都会隐隐战抖。

  阿蓬就在出现,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短裤,赤裸着上身,骑着他的那辆高大的变速自行车从街道的拐角急速地向我的方向驶来,他埋头经过那个老女人那把青菜和那个孩子,一直冲到我的楼下,抬起头来,对我吹了个呼哨。

  我走到楼下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在这样酷热的夏天中午,我蓦然有一种预感:当这个城市被一场台风惊动,我大概也会被一个消息惊讶得跳起身来。

  我们就这么在路上走着,走得很近,胳膊碰着胳膊,虽然是热辣辣的一把汗,心里却觉得有点欢喜。阿蓬的影子罩着我,他头上顶着大太阳,但他依然在对我说话。

  他说他的女朋友,一个红扑扑的腮帮的女孩。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她的情况。他说那个女孩子很自卑,剪着极短的头发从来不穿裙子,见到男生统是低着头顺着眉眼。他说她到了二十岁还是琼瑶迷,经常幻想一个男生痴情地搂着她在雨里哭泣,他说她不根本不懂那些生活:帐篷里的夜晚、激情的摇头丸。他说她还是学校的三好生,有时候会在演出上尖声尖气地朗诵:“我爱你,祖国!”

  我穿了双木拖鞋出来,走了几步,右脚鞋板上的橡皮裂了,我用脚拇指和食指用力夹着它又走了几步,脚就像脱了力一样疼。我对阿蓬翻了翻眼睛说:“恭喜你找了个还没有开苞的水仙花。”阿蓬说:“你这句话怎么像老鸨说的。”我们在太阳下抚掌大笑起来。

  可是阿蓬说:“我和她要一起出国了,去新西兰。手续已经办好了。”

  我鞋子上的橡皮整个都绷断了,我干脆把右脚解放出来,把鞋子蹬掉。我一脚低一脚高的踩在路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直着嗓子说:“天啊,我们的阿蓬终于飞回到地上来了!”我仰起头来嘶牙裂嘴地笑,捶着他的肩膀问他什么时候走。阿蓬说还没有定呢,主要想和以前的朋友都聚聚。我说还好够哥们。

  我们俩在悄无人烟的大马路上又走了很远。如果没有太阳没有光线,我会想象我们不发一言地行走在暗夜的旷野上。我会想象:蟾蜍一跃跃上月宫,星星做我们田地里的粮食,我和阿蓬又回到小的时候,两个人含着奶瓶子偷偷从家里出来,手拉着手,踮着脚尖眺望银河。

  我踉跄地跌进尚书屋来。唐建被我吓了一跳。我对他点了点头暗哑着嗓子说:“对不起了我不是想进来寻找安慰,我不过是想来歇歇脚。”为了证明我的话我把脚扳子掰上来让他看,右脚通红滚烫,把他足足又吓了一跳。他把我提起来放在柜台上,到内室舀了盆温水把我的脚放进去。我活脱脱地跳了起来,一股痛感从脚底下直冲到眼睛里,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愤怒地朝他爆发些不成语句的词语,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揪住我,于是我的脚又到水里去。

  他的手指在青瓷水盆子里很是白皙,一下一下的搓揉着我的脚。我坐在柜台上嘟着嘴巴看,一点一点地就把阿蓬的事情告诉给他。唐建听了说:“柯朗,其实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情呢?我根本没有办法帮助你。”我着急地分辨,我说:“我只是想说出来让你觉得我可怜,同情我呢。”但他不看我,让我很没趣。他把眼睛掉过去看门外,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红云,台风毕竟露出了点端倪。

  唐建走过去把尚书屋所有朝外的窗户关好,把铁闸门也拉了下来,只剩下一个小门假合着,屋子里一刹那间全暗下来了,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抚摩我放在水里的脚。这个时候我觉得非常非常安静,只有他的手我的脚发生相撞很轻微的水声。我轻轻地咬着嘴唇,属于他的那种味道又开始弥撒。

  唐建缓缓地开口,他要说很多很多年前他经历的一件事情。他说那时候他家住的是租用的房子,在二楼,五户人家合用一个厕所。有一天他爸爸妈妈去上班,他姐姐在厕所里洗澡,邻居家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一脚把厕所的门踢开冲了进去。“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姐姐刚刚洗完澡穿好衣服要出来。但她吃了惊,坐在屋子里号哭了一整天。我呆呆地坐在她的哭声里,巴不得她的吼管爆裂立刻死掉。顺着长廊,我看见那个醉汉从厕所里出来,瘫软在凉台上呼呼大睡。”唐建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拿来一条很软的毛巾抹我的脚:“我是家里的独子,小的时候觉得要什么有什么。那天,我突然觉得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有很多东西,我根本是无力改变无力扭转。--所以,柯朗,不要告诉我让我听了觉得力所不及的事情好么?我会有种虚脱无能为力的感觉。”

  风起了,摇撼着尚书屋的窗棱。天暗沉下来,间或有闪电的痕迹。我在雷声中凑近他,他身上的味道越发浓烈起来,我想多奇怪啊,这样的一个人。我想怜惜他想抱着他想让他躲藏在我的怀里。但我只能在一道强电的亮光中用力地吻住他。

  我对他说他总能触及我的心,即使我也不知道我的心灵要朝哪个方向去。我发疯一样在雷电风雨中絮絮叨叨,我知道他善良,他在我的现实面前绝望着,由于他理解我他顾虑我他感同身受。

  我告诉他我的野心,没有形状不知道根源的。我说我一直在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像一吹战号就可以剑拔弩张,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我呐喊着但心里充满着悲哀。我矫糅造作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

  我说我很恐惧,每过一天就像离死亡近一步。我间歇性歇斯底里。我丑我老我自卑我存在着。

  我说有一天我躲在自己的棉被里,自己扳着指头算。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爸爸今年五十四岁。就算给我二十年的时间让我飞黄腾达,到时候爸爸已经垂垂老矣,没有多少时间享受。我说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了哇--可是我还两手空空游手好闲。我痛恨我自己。

  风从天上冲进来的时候尚书屋里每一本书都张开它们的翅膀迎和着,令我眼花缭乱,在奇异的黑红色天色下显得格外旖旎。我恍惚着觉得不在尘世。唐建开始并不热烈,我吻着他而他一动不动。但他的手在一瞬间突然猛力地抓住我,在他手掌的力度下我显得格外的小,弱不经风。我蜷缩在他的手里了,他却突然哭泣,他说:“柯朗,不要给我这样美丽的感觉好么,我经受不起的。”我昂头望着天空,透过他的怀透过屋子的窗,天空被四分五裂,但每个部分都有风气蒸腾。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说我害怕孤独。即使所有人环绕着我爱我宠我我依旧揪心地怕,就像北方的冬天里无论包裹上多少条棉被总是瑟瑟发抖,就像惊恐的将军在重重军营里杯弓蛇影。我抓着他的手,他也抓着我的手。他的泪和汗掉在我的脸上了,他俯在我的耳边上。

  他对我轻轻地说话,很跳动的语句,但随即我的心真的安定下来了。

  别怕,好么,跟我来。

  --他说。

  眼睛闭上,世界和风雨就隔绝在心的外面了。我跟随着他,然而,实际上,我觉得是我在带领着他,我答允着自己给他快乐,我在他的快乐中体会着自己的神圣与高尚。

  我因此才快乐。

(7)

  我让自己疲遢遢地陷坐在何教授书房的破椅子上,我现在可以手舞足蹈地和他说话告诉他我喜欢太宰治的《丧失为人资格》坂口安吾的《白痴》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因为我知道他爱我。何教授依然像黑山老妖占据着他自己的老巢但他已经不在高高在上。他贪婪地看着我,他说他是高等的学术动物。他正在等待着这样一个阶段把难以克服的里比多变化为呓语式的学术话语宣泄。我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告诉他我不理解他的生活状态。他说不要紧的,他的身体像巨兽一样蠢蠢欲动但他温柔地说:“丫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把我的嘴唇放在你的嘴唇上,好么?”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向我走过来。他的气息像面膜一样要把我的脸霸占住了,我突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说:“好的,听着,我并不在意做你更年期的跳板。”他顿了顿,像没有听清楚一样,他问我我说什么。

  我把两手摊开,我说:“难道不是么?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凭借我让自己显得年轻。我也不爱你,但被一个中年男子需求着对我来说是一种虚荣。就好象电脑摄影一样,你希望看见什么时候的你,我会帮助你满足愿望的。”他微微笑了笑,他说我像手持魔杖的小巫女。我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拍拍手跳将起来,站在他面前,我说:“开始游戏吧,我们放段音乐‘第一套嘴巴体操现在开始,1,2,3,4……’两腿并立,双手平伸,嘴巴突出,开始!”他听了就微笑起来,他把目光掉转到窗外去,他就这么呆立在那间光线交错的房间中央。

  我停住嘴,静静地看着他。我突然想把战斗的姿势放下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只是拉住他的手而已。我不理解为什么人在老去的岁月那头那么慌手不及,他说爱我的年轻,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低声告诉他我要走了。他说好的。他送我到门口。我想起他曾经在这里触摸过我的辫子,于是我又停了下来,我掉过脸去很大声地对他说:“老师,从你这里我学到最多的是什么么?我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权威只有挂着生殖器的凡人!”我觉得我把这句话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脸上,我大力地推开门“噼里啪啦”地朝楼下跑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的身体是如此轻盈与年轻,可以随意奔跑而那个老男人只能在门口气乎乎地咬牙切齿。

  我跑到楼下昂脸去看,看那扇出入光线的光怪陆离的书房窗户,我几乎想欢快地唱歌了。
可是,他呆立在房间中央的神态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懊悔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我的心剧烈地疼起来,我想放声冲着楼上喊叫我想回去和他做爱。

  如果可以消灭伤害。我愿意,我发誓我愿意,把我的身体施舍出去。

  后来我站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阿蓬打电话。电话那头闹烘烘的,我们都放大嗓门大力地嚷。我说:“阿蓬阿蓬,和我说说话吧,求你啦求你啦。”他在那里也嚷:“小朗,我明天八点的飞机,我要走了,但我会和你联系的……”“阿蓬你在做什么呀,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我讨厌她,你留下来好么……”“你别孩子气了,小朗有空回家去看看你爸爸……”

  我冲着电话筒任意地放肆地嚷了一阵,估计他也一样。我喊了许久心还是空空的,阿蓬走了我的世界还是照旧旋转,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心里没有伤痛很少留恋,我很快挂掉了电话,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走了,转身进入我的往事中。我们大手一挥就把彼此割舍了,我和他都无情得可怕。

  第二个电话打给唐建。他的声音经由话筒传来的时候我的身体一阵搐动,我说:“今天好么?”他说尚书屋最后的清盘也已经结束,过两天就关门了。我静默了一下,放低声音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唐建,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情,是不是?”他在电话那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斯里慢条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像我这样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你。不然,我还能有什么作为?”我飞快地把电话挂上了,我堵住自己的耳朵。电话亭里有那日台风的遗迹,四面尘土,墙上许多痰迹。我用双手抠着电话上的钢板,我想:天啊,为什么人总要互相屠杀呢?

  我闭上眼睛,最后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想起我的父亲了。我想象此刻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手里拿着一本《马克思选集》圈圈点点。我想象他的咳嗽他的鼾声他的皱纹。不知道是否曾经有一个女孩也如我这样走进我的家门,赤裸着年轻的身体陷入我父亲的怀里。我祈祷他用全身的欲望与精力将她抱紧,用曾经紧紧掐住我的那双手。

  太阳开始下山了,整个城市显得羸弱。我从电话亭里沉闷的空气里走出来,穿过乘凉的人群穿过行走的汽车穿过挂满美丽货品的橱窗。我径直地走到一家阴暗有着浓厚香烟味道的网吧里去。我上了网,在我所知道的所有聊天室里忙碌穿梭,给自己取了许多充满诱惑的名字,和碰面的所有人热情寒暄。我不停用手指敲击着键盘,直到双手僵硬全身冰冷。

(8)

  等我知道宁宁自杀的消息,已经是第三天早上。我的去留她的去留在我们合住的小屋里是绝不互相干涉的。她被某个面生的男人抱回来,惨白着脸,手腕上缠着无数纱布。我坐在床头给她削苹果,边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在演电视剧呀,我还以为你不相信风花雪月了呢。”她看着天花板笑了笑。她告诉我她吃了安眠药又割了腕,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再迟5分钟就没救了。她说:“小朗,知道么?我想我已经昏迷了,但我还是翻身下床闹出大声响让人来救我。”我说那你是潜意识里还想着活呢。她掉过脸来楚楚地望我,她说:“那时候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小朗,你明白么?”

  我当然不明白,我瞪着她。我想我们都刚过二十岁,为什么世事就让我们不堪一击?宁宁所有的故事我都知道,她不停地追逐着已婚男人,在每个男人的身体下宣言自己不要名分自己潇洒。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偷情让她充满快感容光焕发。但我也知道她绝对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青春,如此简单。然而,最后她还是在爱情的名义下自杀了--没有具体的伤害者,只有被害者。我被弄糊涂了。

  不过宁宁很快笑了起来,她说:“柯朗别担心,其实我很有可能是把安眠药当避孕药吃了。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酒都糊涂了。也有可能是太久没有人关心我了,不搞点轰轰烈烈的事情可不甘心呢。”她说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撒娇着说要看鬼片。我说:“妈的,你最害怕看那劳子了,别又不敢睡觉。”她说不会的,她什么样的生死场面没有见识过?我憋了憋唇把《午夜凶铃》放到VCD机里面。

  宁宁还是害怕了,用被子遮住脸,偷偷拉住我的手。她手上的纱布如怯生生刚出头的蚕卵轻巧地触我的手,她的温度传过来了,证明她还活着,我微微地眯着嘴笑。

  半夜关了灯。我躺进被窝去。大概还在害怕,她用手环着我。在黑暗中,宁宁问我,她说:“小朗你喜欢唐建么?”我说我不知道。我说和唐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并没有高潮的感觉。“那你为什么这样的留恋他呢?”她问。我叹了口气。我想那个男子是用他的精神紧紧捆绑住我,他的绝望与孤独,从肉体与肉体的接触中让我心领神会。宁宁宁宁,你知道么,在黑夜里,在与他的纠缠中,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祭品,躺在供他领略天堂的神坛上。他在这个世界是渺小、受人轻视、不为人知。但有什么关系,我爱他,我包容他,我给他快乐。在他的喘息中在他的心跳里,我想我的生命是多么伟大啊,我觉得自己也看到天上的光了。

  宁宁静静地听着,我们俩从未有过这样促膝而谈的时候。其实我们并不理解对方但现在起码我们是宽和的。她继续问我,她说:“柯朗,你爱着谁么?”我顿了顿,我回答:“没有。”我问她:“你呢?”她回答:“从来没有,我想。”

  我们不说话,听对方静静的呼吸。

  到了半夜,宁宁转过身来,她吻我的脸,把我的手拉到我自己的身下去,她悠悠地说:“柯朗,听我说,自己爱着自己吧。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我的手感应着我的身体与她的吻,渐渐的湿润了。我把手指抽出来放在嘴里,用力地咬着,直到牙齿生痛为止。

  ……

  ……

  在尚书屋关门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去找唐建,他也避开我。我们都是脆弱无力的人,当天亮地白的时候就慌乱的掉过眼睛不去看对方。我成天和宁宁的一大堆朋友厮混在一起。和宁宁一起过穿着花哨的裙子,站在阳光下吃“旒婷”避孕药与“豹妹”催情粉,去蹦的去飚车到午夜的广场上吹口哨。

  有一天夜里,我们的车经过尚书屋,原来是书店的房子铁门紧锁着。上面似乎有张“招租”的封条。车开得很快,一晃就过去了。但无由的,让我猛力地想念着唐建。

  到宁宁家,他们还闹个不住。我披了件衣服摸黑下楼来,楼梯的转角有一台IC卡机,我努力睁大眼睛瞪着按键看,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拨过去,“嘟——嘟——嘟——”悠长的声音,然后,唐建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他的声音传过来,我突然长长的松了口气,好象走了无限无限多的暗路,突然扑倒在光亮的地平线上了。我轻轻地轻轻地“喂——”了一声。

  唐建对我说,他说:“柯朗,我一直在想你。”我咬着牙,我挣扎着说“是嘛。”他说:“是的。我全然了解你了。”他说:“你不能忍受任何无法改变的约束,是不是?”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我压低声音对他说:“唐建,我愿意爱你了。”他听见了。而他却说:“柯朗,你不要再同情我了,我是一个孤僻的坏脾气的人,我永远没有办法和你们融合的。”他很快地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只不过是你倾倒过剩生命力的垃圾箱,你希望我崇拜你,你觉得这多浪漫呀。”

  他的话在这个暗夜里如此如此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里。我吸了口气,挺直腰板对着电话筒说:“如果让我用我的方式爱你,唐建,我会带你找到天堂的。”他的声音战抖着说:“对不起,柯朗。”唐建的哽咽声顺着电话线溜进我心里来,我一把把电话挂断,把头支在电话机上。

  有这么一会,我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我想离开却找不到任何的方向。我的冷汗顺着腮帮流下来,嘴唇哆嗦着,手脚发冷,只能跌到地上,盘腿倚在墙边。这个时候城市沉默着,只有哪家哪户的蚊香味道浓郁到我的鼻子里。我想我到底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我的生命什么时候也像烧过的蚊香那般,看似完整却统统成了灰?

  黑暗很快要吞没我了吧。

(9)

  唐建来找我的那天我们正在玩个游戏。宁宁一个在电影圈里的男朋友与宁宁愿意把坂口安吾的《白痴》排演给我们看。宁宁上身只着一件红色的内衣从壁厨里爬出来,颤颤抖抖地钻到男子的被窝里,喃喃地说:“哇,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男人抱着她假意在战火中战栗。我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大家都吃了药丸子了,开始有点反应。

  唐建隔着窗户把我叫出去,然后我们站在墙角下。我抬眼看着他。他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不高,阴暗窄小的脸,浅涩的皱纹,嘴唇颤动的时候和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无二。即使吃了药丸,昏昏沉沉的感觉上来了,我依旧可以感觉到对他肉体强烈的欲望。

  唐建也看着我,他把我的手拉起来和我说话,他说:“柯朗你知道么,我要走了,到三峡那边去。那里有许多新开发的移民城市,我必须去那里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好象当初像我讲述尚书屋的横故、从西安到这里的辗转一般。他说他是和一个女子一起走的。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好象怕我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柯朗,你听我说,我要你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们不要互相指责。你对我的感情并不平等,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奴隶一样。其实你在心里用无数的优越感凌越着我,指望用我来成全你自己。我不要,我要一个属于我的人。”我昂着头,把手奋力要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冷笑着对他说:“我永远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上存在完全从属的爱情么?唐建,唐建,我从来没有打算你介入到我生命里来!”

  由于药物的作用,我的脑袋开始间歇的空白。我向前望,却看到丛林苍苍。唐建的身影从我身边迅速退了开去,我看到一条大海无限广阔地在我眼前奔腾。我要飞了飞了,去看我拥有的大好山河,我的野心在那里膨胀着可以随意茁壮滋长。

  然而这个男人依然拉着我,他成了我的累赘了——当时我这么想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狠狠地推到在地上,我大声尖叫着笑着朝楼上跑去。

  在奔跑中,我有这么一闪念,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我想我的生命是流动的,无论对谁的爱,不过像对四季的爱一样,春天来了我爱着春天,夏天来了我爱着夏天。因为四季扭转,我只能在孤独中承受着季节,趋近着季节。我对他们的爱,不过是因为季节来了,所以我爱。

  我这么想着眼泪就又来了,我在心里用最后一丝理智对唐建呼喊着。我说永别了永别了,你给我的季节是那么沉重盛大,但我们最后却都孑然一身。他的结局我知道,他将一辈子在辗转中痛苦,然而,我的结局自己却不敢再做猜想。

  昏沉如满天席地的云最终把我吞没了,我用仅剩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陷入楼上随便哪个男子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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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粲然>

  本来写《界外的坚持》抱着很功利的想法。从23号开始,边写边想,着急着别人对自己的一些允偌,反倒写不出彩。

  在学校里很热,每写一会就得去拿水用力的擦脸,那时候状态很不好,把那样的状态扩撒到自己的文字里去了。

  在家里边听摸扎特的《土尔其进行曲》边写,感觉非常棒,嘻嘻。

  这个段子,一定要在今天写完,是因为今天厦门和广东都刮着台风,这样的感觉,去年也有一次。那天,剑枫写信给我,介绍我去新龙门,后来,就到了尚书屋。

  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段子的题目,缘于诗人剑枫的一首诗《九月》,他里面有这么一句“九月盛大而我孑然一身”——很美丽,是不是?

  我写不了九月,就写个季节吧。谢谢他带着我来到你们身边。


<闪电>

  这篇作品应该是从性爱的角度去诠释“我”的精神状态。里面主要有三个男人:阿蓬,唐建,教授。你有一个失误——这三个男人应该代表着三个性爱的状态,阿蓬——现实;唐建——超我;教授——纯性。我认为只有这样来安排,这三个男人的出现才有其价值。你确实通过他们的背景展现了这一观点,可是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他们的界限却并不太明显,特别是在描写教授的时候使他的身份特质看上去很模糊。阿蓬是描写得最好的。而唐建则有点问题,比如:“唐建对我说,他说:“柯朗,我一直在想你。”我咬着牙,我挣扎着说“是嘛。”他说:“是的。我全然了解你了。”他说:“你不能忍受任何无法改变的约束,是不是?”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我压低声音对他说:“唐建,我愿意爱你了。”他听见了。而他却说:“柯朗,你不要再同情我了,我是一个孤僻的坏脾气的人,我永远没有办法和你们融合的。”他很快地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只不过是你倾倒过剩生命力的垃圾箱,你希望我崇拜你,你觉得这多浪漫呀。” 这一段简直就是破坏。

  “唐建,我愿意爱你了。”这句话仍有些勉强的味道,“我”应该是最爱他的。

  “其实我只不过是你倾倒过剩生命力的垃圾箱,你希望我崇拜你,你觉得这多浪漫呀。” “我”这个人物对唐建的爱决不该是这种心态。这说明你结尾写得很不认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不经思考的段落。

  也就是说得谈到另外一个问题:“我”这个人物很颓废。一味的颓废太简单了,太容易了。(老光对我说的,现在送给你。)本来按你前面的铺垫,是很容易创造出闪光点的——“我”非常爱唐建,然后把 阿蓬要出国的情节转到唐建身上来,而由于某些原因他还是自己走了。阿蓬和教授还在,“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安排阿蓬出国的情节,这个情节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没有高潮”也确是个破绽,在三个男人中,他应该是最能让“我”满足的。

  你经常提到野心,可什么是她得野心呢?也许是你没写好,也许是我没看好。

  一开始写得最好,越到后来就越不用心。一开始得时候你非常注重氛围的营造,慢慢的就减少了,这种感觉在我阅读的时候很明显。

  心理独白太多了点。其实一些地方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达到效果,可你非要拉那么长,而且有的独白根本就起不了什么用,因为你在写景的时候已经很到位了,完全能达到以景入情的效果,可非要把独白搞得那么罗嗦,到头来反而破坏了。

  还有一个小毛病——流泪的描写。这种相同的描写现在到处都是。你总共用了三次,第一次很好,第二次还勉强,可看到第三次就很讨厌了。煽情的意图表露无遗。


<白小痴>

  闪哥用精神分析法来看这三个人物的办法让人耳目一新,我再来胡诌几句。人格意识的三个层次,超我,自我,本我。代表的人物分别是唐建,阿蓬,宁宁。

  “宁宁宁宁,你知道么,在黑夜里,在与他的纠缠中,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祭品,躺在供他领略天堂的神坛上。……我想我的生命是多么伟大啊,我觉得自己也看到天上的光了。”这段明显带有超我自我理想的说法明确的指出了唐建在克郎的爱情性取向上的角色地位,克郎在一种自我奉献牺牲中取得人格超我上的满足。

  “我的皮肤碰着他牛仔裤的拉链,便坚硬的冷淡的碰在一起。我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从阿蓬的身上,”,这里看到的是自我的理性审慎的一面,阿蓬会对克郎说“有空去看看你爸爸吧,”这样的话带着自我的角色在发言,自我一直是个斡旋者的角色,在超我我本我之间调停。   宁宁比那个教授更适合本我的位置,本我是非理性的,是粗鲁的,是放纵暴力的,是力比多的释放者,宁宁追逐着已婚的男子们,食丸仔,自恋,神经质,放纵对体验的渴求,她说这“柯朗,听我说,自己爱着自己吧。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


  这三个人是克郎在爱情性取向上人格意识的对称点,超我,自我,本我这三者制约与被制约,反抗与反反抗的关系如何通过这三个人物体现我自己也无法解说,

  扯淡扯到这个地步好象不可收拾了,这里声明,以上写的都是垃圾,这都是那个丫头非要我来说几句,我只好拉猴上马,受闪电的启发,扯了几句,结果出来的是一堆垃圾我自己都无法预料,没办法,我本来就不喜欢文艺评论,更不会象闪哥那样专业地解朴分析形而上的问题,技术上的分析我觉得更适合用在科学问题上,特别是经验科学上,在科学问题上有一堆方法问题来解决真假对错问题,在形而上学这里,只有好坏之分,就我而言觉得小说分两种,好看的小说和不好看的小说,粲然的小说有一部分是属于好看的小说,包括这一篇,你要说好看在什么地方,这就是个讨厌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也许是因为熟人的原因吧,这几天看下来,觉得粲然比以前是有进步的,她在写更大作品的的把握问题上做了努力的尝试。


<三儿他大爷>

  全文文字流畅,较之《花非花》要成熟,对人物的把握也比《花》好,算是小丫头有点进步了。可是没有高潮的小说是没有支柱的,看起来空,和脚不沾地没有区别。对情节的把握也有欠缺,节奏让人不舒服,过于拘谨,也乱。人物上,失败的是那个老师,虽然他下作卑微,但是表现得过于肤浅,应该给点深度。

  唐建应该是柯朗的精神寄托所在。换句话说,柯朗是爱唐建的。也许粲然本意是她不爱他,但是文字里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爱,不过畸形,就像是一中人掉进沼泽地里的挣扎,越陷越深。

  从文章里看,大约那个吸毒的和柯朗应该是一起长大的,那么两个人的接触就不该以他出国为结束,这对中心无益。


<丛林>

  “心理独白太多了点。其实一些地方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达到效果,可你非要拉那么长,而且有的独白根本就起不了什么用,因为你在写景的时候已经很到位了,完全能达到以景入情的效果,可非要把独白搞得那么罗嗦,到头来反而破坏了。”

  心理独白太多我倒不觉得,可能观点不同,我个人比较喜欢独白多一点的文章,更感性,没办法,肤浅嘛,太深刻的东西读起来累。至于写景,我就比较同意他的观点啦,前面的景布得好,文字也下了工夫的,至于后面就少看到了,是不是急于结束啊,急于倾诉自己就难免落得仓促了。

  另:我觉得,柯朗谁也不爱,谁说她爱唐建来着,唐建只是在精神上吸引她而已,同他在一起,柯朗觉得自己像观音菩萨普渡众生啦,很牺牲的那种,柯朗其实谁也不爱,她最爱自己啦。很自恋的家伙呢。


<破袜子>

  感觉这整个部分就象一个开头,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下文,要不这篇小说就太单薄了,虽然有三个男人,但是当然,重心是女主角——某种程度上也是粲然的老问题:自我生长或扩张。怎样?如何?可能?是一个极有想法的孩子,在一个闭塞的亚热带的城市摸索自我,郁热、躁动,而台风说来就来。是每个孩子都要面临的问题,只不过这个孩子是如此恋恋于生命、仓皇于时间,她迫切地需要证明,这个证明在这个时候对她来说,就是功名。然而,成名就是成长吗?身体在纠缠她,感情在考问她,这位孩子经常在一段感情描写的小高潮之下,忽然冷静,清醒、决绝:“我怎么会和他们一样呢?”“然而,实际上我觉得我在带领着他。我答允着自已给他快乐,我在他的快乐中体会着自已的神圣与高尚。”看到这里,我不由大笑起来,这位孩子不仅要当女王,而且要做圣母呢。这位聪明的孩子把爱情定义为征服,并且她设想,为了保证她的自我,一方面,她需要它来扩大、摸索自已的生命,另一方面,必要的时候,她就得说:借过,我的爱情。

  无论如何这是她这一阶段小说的主题,我几乎要说《季节盛大》就是《花非花》的泡水版。最鲜明还是阿朗的内心描写,三个男人,阿蓬面目模糊,中年教授无例外的委琐,难堪,(一个类型化的人物),唯一可能深入的就是唐建,(然而看得出粲然对这个人物的把握与想象力不从心)本来这里是蕴含着人物关系、故事前进的生长点的,可惜粲然轻易地放手了(也可能是难以为继)。三个男人照例起着卒子的作用,为阿朗的所思所想开路。女主角开头是怎样,结尾还是怎样。一个自我封闭的证明。因此,这个小说与她以前的小说相比,除了字数的进步,并没有什么新的拓展。


<3>

  要说文字流畅,恐怕不见得。第一节、第二节简直细碎的没法看,粲然的表现欲望实在太强,太多的描述。而人物、情节的塑造尤其是第一次在书店相见的那一段太矫情太造作。感觉不像粲然以往良好的纪录。

  到了后来才慢慢好转过来。不过已经没心思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