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健在厨房里挥舞着菜刀,几个肥硕的青辣椒在他的刀下碎成了丝。

  “谁让你是色盲了?”他的妻子刘琳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嗑着永远吃不厌的西瓜子,红唇白齿间不时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壳。这不是她的专利,似乎所有女人的嘴都是一架精密的嗑瓜子的机器,而且在瓜子嗑完前她们的嘴是不会停的,最妙的是在连续不断的嗑瓜子的过程中她们还可以随意说话。

  “我不是色盲,是色弱!”何健的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咚咚的响。

  “我看没什么区别,反正你的色感很差,至少你看不出颜色的层次。”刘琳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层次?把那张假钞混在一堆钱里面,你也不一定看得出来。”嗤的一声大响,何健把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肉丝扔到沸油中去煎炸。

  刘琳抬手又把桌子上的百元面值的假钞拿起来看了看,问道:“你有没有想起来这张假钞是谁给你的?”

  “没有。”何健把青椒丝倒入锅内和肉丝一起翻炒。

  其实何健对于经手的每一张钞票都是很小心的。以前在学校里体检的时候医生就告诉他,他是色盲。虽然他嘴上从不肯承认,说他是可以分辨出红黄橙绿青蓝紫的,可他就是不能从许多小三角形小正方形小长方形组成的花花绿绿的图片中看出里面隐藏的阿拉伯数字和各种动物的形状。为此他曾买过体检用的那种测色盲的书,偷偷在家里练眼力,可让他丧气的是这种方法从没奏效过。除了色盲的原因,他听说如今在社会上鱼目混珠的假币有很多,甚至连一块钱的硬币都有假的,于是他每次拿到面值大的钞票时,都会将钱举起来对着光照一照。

  然而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今天何健在超市买完东西,在收银台付出一张百元大钞等着找零,收银小姐客气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拿起钱在一只验钞机上擦了擦。突然验钞机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请注意,这是假币!请注意,这是假币!……”立刻超市里许多人的眼睛都向他这边看过来。何健在一阵惊谔后,觉得照在他身上的灯光象聚光灯一样亮。虽然收银小姐还是很客气地请他换了一张,何健还是逃一样的快步走出超市。

  现在何健真的有了一张假币。他不知道这张假币是从哪里来的。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张假币一定在许多人的手里转悠过,只是现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悠到了他的手里。他反复比较过真假两张百元钞票的颜色和厚薄,差不多。灯光里伟人的头像和金属线也同样清晰。他感叹现在的造假技术之高简直是登峰造极之余,很不甘心让这张假币永远留在自己的手里。

  晚饭后刘琳又拿出两张百元钞票缠着让他分辨。他一边看着一边苦笑着摇头。

  “哈哈,这两张都是真的。”刘琳回过身去,一转身又拿出两张来。“你再看看,这里面可有一张是假的哦。”

  他对着个娇小的妻子深爱有加,甚至喜欢她在抓住他的短处后捉弄他几次,在往日这是一种乐趣,可是今天他并不觉得那么有趣。

  “我想今天晚上我可以出去把假钞票用掉。”何健翻看着手里的钞票说。

  “是吗?”刘琳抬头瞄了他一眼。“你到哪里去用掉它呢?”

  “我想好了。附近的小店肯定不行。那里的人天天见面,万一被识破就太不好意思了。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买些便宜点的东西把它花掉。你看这两张钞票的颜色差不多,在晚上一定有人看不出来。”这样说的时候何健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心虚起来。

  “你真的要去吗?”刘琳又问了他一次。

  “是,我真的去。”何健挺了挺胸。“我想没什么不对,我只是去把原来属于我的再要回来。”

  何健看了看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又说:“我得把那身新西装穿去,穿得整齐些就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了。你帮我在那张假钞上做个记号,免得用掉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

  “好吧,你去穿衣服,我帮你准备。”刘琳点头答应。

  何健在镜子前穿好西装,系上领带。可他看来看去都觉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獐头鼠目的样子。“为什么不呢?我只是把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何健又嘟囔了一句。

  “真的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约会呢。”刘琳见到他说,“你把那双新皮鞋也穿上吧,顺便服服脚。桌子上有四百块钱,三张是真的,假的那张我在正面画了个三角。你要早点回来。”

  何健走到桌边,拿起钞票,把画有三角记号的那张放在最上面,叠一下,想了想又反着叠一下,然后塞进裤袋里。他对刘琳说:“困的话你先睡吧,别等我。”

  何健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他刚从小区昏黄的路灯光里走到明亮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立刻让他迷惑起来。就在他站在三岔路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时,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他的身边。年轻的胖司机在驾驶座上矮着身体探头问:“喂,要车吗?”

  “唔,好吧。”何健迟疑了一秒钟就坐在了胖司机的旁边。

  “去哪里?”

  “唔……光明大戏院。”光明大戏院不远,何健估计车费在十块钱左右。

  “是去看电影吗?”

  “电影,哦,是的。”

  “你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去看吧。”

  “是的。不是。”

  “跟女朋友去约会?”

  “哦,是的。”何健低头看了看身上笔挺的西装。

  “现在那里放什么片子?”

  “是〈星球大战前传〉。”何健前两天跟妻子一起在那里看过,估计还在放。

  “那个片子我看过,好看,值得一看。咱们的国产电影啊,真是……”胖司机感慨地摇起头,然后以奥斯卡评委的口气对心不在焉的何健评论起中外电影。看得出这是个很健谈的人。

  何健一面敷衍着,眼睛盯着不断跳动的计价器。出租车终于在计价器跳到十元五角的时候停了下来。

  “啊,到了,算你十块钱吧。”胖司机爽快地说,显然他对这趟短暂的旅行很满意。

  何健从口袋里掏出叠在一起的钞票,稍稍想了想,抽出最里面的一张递了过去。

  “没零钱?”

  “没,没有。”何健看着胖司机,尽量把两个嘴角向脸的上方翘去。

  胖司机接过钱后只甩了一下,看也没看就把零钱找给了何健,临走还一脸笑容地说:“再见,有机会再聊。”

  何健没有答话,接过钱数也没数往左边的裤兜里一塞,下车转身就往人群里钻。他可不想跟这个家伙再见。现在可以回家了。他庆幸自己的运气太好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回家可不能再坐出租车了,太贵。何健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等车的时候何健点上一支烟,右手伸进裤兜里轮流捏着剩下的三张百元大钞。捏着捏着他就有些不放心,好象真钞票会被他捏成假钞票似的。他将钱从裤兜里掏出来借着灯光看,其中一张的正面分明画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小三角。

  真是活见鬼了,居然弄错了。何健懊恼地将钱塞回裤袋。现在怎么办呢,总不能白花了十块钱。何健转身向车站旁的一个新村走去。

  时间还不是很晚,新村里的小店大都开着。何健见一个烟酒店里一个中年女人正抱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小男孩正捧着一只塑料杯一口一口地喝水。

  何健走到柜台前,左右一看,问:“老板娘,有三五烟吗?”

  女人说了声有,把小男孩放在一张高脚凳上,低头去拿烟。

  何健刚把三张百元大钞掏出来,站在高凳上的小男孩忽然身体晃了晃,塑料杯子从他的手里掉了出来,喝剩的半杯水全泼在了他的手上。

  女人见状立刻直起身把男孩抱到地上,并在他的屁股上揍了两下。小男孩开始嚎啕起来。女人很快拿来一块毛巾,一边帮何健擦拭,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从他手里抽了一张钞票,回身去找零钱。何健看见那张画有三角记号的钞票还在自己的手里。他无可奈何地朝正在哭着的男孩瞪了一眼,怏怏地接过女人递来的烟和一叠零钱。

  “我就不信今天用不掉这张假币!”何健恨恨地想。他将那张画有三角的钞票捏在手里,继续向新村里面走去。

  拐了两个弯后路边上又出现一家小店,一个青年人正在无聊地用手中的遥控器转换着电视频道。何健想起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满不在乎的胖脸。他走到柜台前,说:“买包三五烟。”说完将手里捏着的钱扔在柜台上。

  青年人看了看柜台上的钱,没说话,将身体矮到柜台下面去。让何健吃惊的是青年人拿出来的不只是一包三五烟,还有一个验钞机。何健瞪大了眼睛,他迅速把柜台上的钱拿了回来,换上裤兜里最后一张没有画上三角记号的百元大钞。他可不想在将近半夜的陌生的新村里再次听见那惊天动地的叫声。

  青年人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他身上笔挺的西装,又看一眼换上柜台的钞票,嘴里哼了一声。他打开验钞机的开关,将钱塞进去擦了两下后,把零钱摔到柜台上。

  何健觉得那个青年人直直的目光似乎正在把自己的西装领带衬衫一件件剥下。他转身走开,努力抑制住自己狂奔起来的想法,可他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仿佛那个青年人会走出店来高声喊:他有假币!他有假币!何健感到青年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跟着他,即使拐了几个弯后,他仍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直直看着他的紧跟着他的眼睛。

  现在何健的心情象口袋里那些皱巴巴的零钱一样乱糟糟的。他觉得就要被这个夜晚吞没了。可是每次经过一盏路灯时,他又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就在这样的路上一明一暗地走着。要不要再试一次呢?他犹豫着。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今晚花掉的钱都是假币。

  “再试一次吧,或许下次就成功了。”何健很想提起刚出门的那股劲头,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捏着裤兜里那张画有三角记号的百元大钞,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张假币,并象假币一样轻起来。而裤兜里的那张百元钞票却似乎越来越重,使他年轻的腰板象老人一样慢慢地弯曲下去。而穿着的新皮鞋开始将他的脚趾磨得疼起来。

  往前已经没有了路灯,路很黑,何健象一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

  他走过一座小桥。小桥过去已是一片老旧的平房。桥堍下还有一间小店开着门,门口竖着几块木门板。守店的是个老人,正靠在柜台后微微地咳嗽。店里不亮的灯光照着门前的石板路。

  何健走上前问:“有三五烟吗?”

  “喔,有。”老人直起身体说。

  何健递上那张画有三角的钞票。

  “你没有零钱吗?”老人皱眉问道。

  “啊,没有,都用完了。”

  “这钱不假吧?”老人又问。

  “放心,是真的。”何健将目光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这年头假的真多。”老人说着,将钞票举过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回转身子躬着背拿烟找零。何健忽然觉得老人的背影很象自己已经过世的爷爷。

  “哦,我这里还有一张十块的。”何健立刻说。

  “是吗?那就好。”老人回转身,将烟和百元钞票递给何健,接过他手里的十块钱。“小伙子,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吧。你要到哪里去啊?再往前走是运河了,没路了。”

  何健说了声谢谢。他想确实该回家了。他的脚趾疼得厉害。往回走的时候他觉得路面没有进来的时候那么黑。

  何健回到家,见卧室的灯还亮着。他看见桌子上有一张字条,字条的旁边放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字条是他妻子写的。

  “老公,我想你回来后一定很累,因这一路你一定走得很艰难。如果你把那张画有三角记号的钞票依然带了回来,我会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因为我相信我的丈夫终究是一个好人。告诉你,其实那张画有三角记号的钞票也是真的,我把假的留了下来,就放在字条边。对了,顺便问一句,你的脚疼吗?”

  何健看完,又一次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取来一支红色的油性笔,在字条旁的假币上写上大大的“假币”两个字,作为修饰他还在字的周围描了一圈花边。这样,那张几可乱真的百元假钞就变成了一张真的假币。何健满意地看着他的杰作。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的轻松和实在。最后他把假币当成书签夹在一本书里,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可能是你最好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