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年代,和尚已经很少见了。菩萨都被红卫兵们革了 命,和尚当然更是无处容身了。
松溉原来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寺庙,叫东岳庙。足有八大殿三十 六小殿。那时,东岳庙的香火是很旺的。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川 江边码头上停满了运送香客的木船。前来上香的香客绵延十数里远。
可是,这样的盛况我却无缘得见了。遭了几场大火,革了几年命, 那里早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了。
东岳庙的和尚是很令人尊崇的。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大庙。香 火一旺,和尚们自然就成了得道高僧;另一方面,庙里每年都要赈 济饥民。衣食之恩,最容易换取普通百姓的无上崇敬。就是庙里的
火工和尚,走到街上,人们也是争相问好的。东岳庙里光火工和尚 就有四、五十号!火工和尚其实并不是和尚,而是庙里的杂工,烧 饭、扫地、种菜、卖香火等,因为住在庙里,穿的也是僧布做的衣
服,大家肉眼凡胎识不得,就叫他们火工和尚。火工和尚也吃素, 但可以娶妻。娶了妻的火工和尚就只能住在庙外面了——大概是怕 人间夫妻的幸福生活引诱了清修的高僧们吧。
刘传德就是这样一位火工和尚。
刘传德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时,东岳庙早已被砸得乱七八糟。 庙里的火工和尚也都解甲归田。刘传德小有积蓄,在庙里多年,又 做不得庄稼,只好在镇上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油盐酱醋度日。火工
和尚一般都是有妻室的(那时,由于火工和尚衣食无忧,还是远近 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呢),但刘传德没有。在庙里多年,他是一个 人,出来了,还是一个人。
刘传德在庙里的工作很清闲,就是每天早晚打扫大雄宝殿。说 起来清闲,一天也要仔细地干上两三个时辰。洒水,扫地,洗香炉, 给菩萨拭灰尘。其余时间,他就负责大殿外庭院的清洁。那时,香
客很多,常带进些果皮纸屑,人家往地上一扔,他就赶快去拾起来。 所以,大殿从里到外,整天都是很干净的。
刘传德差点就做了和尚。
一天,住持大师晦明在大殿为众僧说佛(说佛无非就是照着佛 经念一遍,并不作讲解)。那天讲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无非 是佛的一些言行。当讲到“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
如琉璃......”,众僧俱凝神聆听,却突听得门外一声轻笑。晦明 放下经书,喝问:“谁!”却见一火工和尚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
正是刘传德。他闲时常听和尚们念经说法。其它如金刚经、多心经 等,唧唧呱呱,甚无趣味,独这楞严经,讲些佛门中事,却把他吸 引住了。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住持大师责问,他忐忑不
安地站住。
晦明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和尚,他见刘传德听经文而发笑,便道:
“你进来,且说说你为什么发笑。”
刘传德进去,道:“大师,我听说如来佛三十二相都是美男子, 所以发笑。”
晦明不耻下问:“愿闻其详。”
刘传德:“我听说佛‘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这里却又说如来常幻着美男子。看来佛也似人间,爱慕虚荣,所以 发笑。”
晦明也一笑,道:“相由心生,佛祖是真心性净明体啊。”
刘传德悟道:“那是我不见身中,独见身外了。谢谢大师。”
晦明见自己传法,众僧俱昏昏,而一凡夫竟略有所悟,便欲收 刘传德入寺。刘传德竟拒绝了。
刘传德后来跟大家讲这一“事迹”时,眉飞色舞,好不得意, 是否添油加醋,以壮行色,也未可知。问他:“你为什么要拒绝当 和尚呢?”他愣了愣,只轻描淡写地说:“整天给菩萨们擦灰尘,
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罢,要我对它们顶礼膜拜,还 真难勉强自己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背后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一年,庙里的和尚去给这镇上一大户人家做道场,他跟去打杂, 却和这家的小姐两相有了情意(忘了告诉大家,刘传德是个极漂亮 的人物,口音也亮,唱两句清音来是十分动人的)。晦明要刘传德
入寺做和尚的时候,他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呢!但这样的春秋大梦 当然不能如意。那家小姐要死要活,却最终还是嫁到别处。刘传德 也还是在庙里安静地做他的火工和尚。一切都好象没有变样,日子
还是按原来的轨道慢悠悠地转悠着。
我第一眼看到刘传德的时候,他已经是我家隔壁这间杂货铺的 老板了。这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的店铺外面有一个石质的高高的柜 台。我们总喜欢在那里爬上爬下,他并不恼,只是笑嘻嘻地看我们
游戏。后来,他还把货架搬进了屋,把柜台完全地让给了我们。
大概是1980年,松溉镇组织了自己的川剧团,刘传德在里面客 串老生,站上台,有板有眼,还真是那个味儿!快满七十的时候, 刘传德才娶了个老伴。老两口都慈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这两位活菩萨,也都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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