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气冷得鸟儿都没有飞出来的时候,女老板交给了H一封信,她为自己擅自拆了H的信表示歉意,她说,信没有封严实,更何况她本人有点小小的窥视癖。
信是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的,里面到处是咖啡,活着一些人,他们以咖啡度日,这些咖啡粘住了他们,使他们走不出这间屋子,就象一只蜘蛛离不开他所织的网一样。
信是一个国家机关人员写来的,伴随着邮差的勤快送到H的手中,他警告H这个无政府主义者不要再乱折腾了,信的语言声色俱厉像警察的动作那样干净利落。
H用这张纸拧了拧鼻涕,把它扔出窗外,然后躺倒在床上,用手扇灭了蜡烛。Y惊奇地主说:“H,你力气那么大!”Y瞧着H,发现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H不分昼夜地工作,他喜欢坐在斜坡上写作,偶尔回头看看比回忆还远的路,然后倾心于制造自己的晦涩,纸上的墨舞比热血还要汹涌。斜坡上是一片死亡的开阔地,常常有遥远的风声使他更加倾斜,他在震荡中解剖自己的耳朵,或者裸体修行。他两星期洗一次澡,从不睡觉,累了只是躺在床上搂着雕像休息,你很难说他是否睡觉。有一次Y在深夜里小心地掰他的眼皮,他忽地张开了眼睛,唬了Y一大跳:他那黑色的眼珠闪烁着蛇一样的粼光。
“他们还不允许我们去买纸张吗?”
“是的,他们不允许。可我必须写。有些东西只靠嘴巴说说是不行的,非得赖以纸张生存,咱们以前的所有纸张正反两面都已密密麻麻写上了,可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写完。我想,应该把它写在皮肤上,写完以后再也不洗澡,也不许出汗,死后把皮剥下来。”
“也只能这样了。我们是不可能买到纸了。在这屋里声嘶力竭地呼号是无用的。你先在我身上写吧。”
“不行,女孩子应该保持干净。先写我自己的,写不完再写到你身上吧。”
从此以后,H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书写,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在Y帮H在背上写字的时候,听着H念出来的话语,感觉就像一辆闪闪发光的奔驰在明亮的林荫路上向前疾驶。Y探头向外,发现窗下时间之水正飞速地向前拐弯消失,她不禁大吃一惊,为H的工作进展着急,焦虑地不停地吐痰。
Y说:“H,注意,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
H不以为意,他说“诗歌是不受时间约束的。你无法在写诗的同时又去关心现实生活中的时间或者饭菜的质量以及一切。不,我们喝咖啡就够了!”
过了几天,Y已经饿得快拿不动笔了。可她坚持着。她面色蜡黄,衣裳褴褛,就象旧社会卖唱的姑娘。她喃喃地说:“以前,我挖苦过你也被你挖苦过,而今,我们竟能够死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诗歌反而拉大了你我的距离。H,你看起来真老,可它却反而增添了我的爱恋。”
“树叶要自己掉下来,就像皮肤要衰老,它要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这些都不必在意了,在等待诗歌宇宙的神秘之海和开拓荒漠领域的时候,一切已被忘记。”
两个人都已经头晕眼花,Y的大脑不断地抽痛,致使整座牙齿几乎都要脱落下来。H总是觉得房屋不断地晃动,他问A:“是地震了吗?”A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喊:“不是地震,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黄昏时写作,光线正适合两人的心情。这是H的黄昏和Y的黄昏。他们感觉自己在落日处工作。深夜写作时,两人冻得瑟瑟发抖。一阵类似落叶的轻微声响。Y说:“瞧!深夜给了一片叶子那么大的力量,使两个人的灵魂受惊!”
H的头痛症又发作了。他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个脑科医生,他不相信,他们能冶好他的病。而Y的目力越发不济了,似乎两眼随时都有可能失明,她知道应该休息了,可又不能休息,必须在失明之前把东西写完。他们太累了。
夏季紫萝的到来,使咖啡人浑浑噩噩的头脑暂时清醒。她是跃过了两个悬崖来到咖啡屋的。悬崖下是梦之谷,一条梦之河从中穿过。悬崖间有座蜘蛛丝做成的桥,有一次她一脚踏空,人从悬崖当中落下之际,一个手指头勾住了蜘蛛丝,于是她吊在空中摇晃大声尖叫,胸前块小奶酪也晃来晃去,直至咖啡人用咖啡袋兜住她捞上来。
她为咖啡人带来了丰盛的食品及许许多多新衣裳。A很快地狼吞虎咽把肚子撑圆,以后他很快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右角落的J 因为面部的苦楚而不能品尝鲜美的食物,他反复地咕咕哝哝道:“操你妈的鸡巴!”他身上插着输尿管,面颊的骨头断了,锁了八个螺丝,医生为了取出他脑里的淤血,用钢钻钻入了他的头盖骨。这是个虚拟的从第三次世界大战战场归来的士兵,是个间歇的精神病患者。此刻他由于喝了变质的咖啡正在洗胃,他一边躺在冰冷的床上,一边欣赏着医生那有条不紊的耐心,同时回忆着昔日战场上战火的明亮。他喜欢让咖啡人谈论一战二战三战有何区别。
夏季紫萝说:“心灵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使我变成了光脚的人。鞋子是财富的象征,现在我失去了亲人,也就变得贫穷。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为了追随H的诗歌,我与亲人反目成仇。”
H把手伸进夏季紫萝的衣服里:“你的骨头的棱角碰疼了我的手!天,你怎么变得这样毫无生气?”他又指着她的脚趾头说:“瞧,它们好像风化了似的!”夏季紫萝羞愧地把脚藏起来(以后我们简称她为G)。
G 把H的手拿开:“你不是不能出汗吗?”
H恨道:“为什么别人都有新衣服,我没有呢?”
“你穿Y给你的衣服就够了。我一想到你如果轮流穿着我和Y的衣服我就感到恶心。除非你死了,我亲手缝一年寿衣给你。”
“你明知道Y长得像一人穿着鞋子的麻脸大母牛,脸发紫,鼻孔扩张,青筋从粗粗的脖子上鼓起来。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Y走了过来,G 冷冷地瞥了一眼H,走开了,整夜里G 听到悉悉卒卒的声响,G 知道他们航行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Y 满脸红晕,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屋里忙来忙去。H 由于流汗,身上的字迹模糊了一大半,H后悔不迭。有些片段循着模糊的字迹尚能回忆起来,另一些却一时想不起来,十分懊恼。他叫G
帮他重新写上,G 自顾躺在床上睡着:“我不懂诗,我不会写。”
“你又怎么啦?Y 不在,现在不是你我两人的世界吗?”
“请问先生,向前走一百步又向后走一百步是否就 是回到了原处呢?”
H 请求夏季紫萝留下来,G 说:“我没有本事留下来。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跟我走,所以我从不请求你跟我走。是的,每个人都希望使爱情纯洁,但这是不可能的。”
夏季紫萝隔三差五来一次。每次她来的时候,A 就直着脖子喊:“大伙儿瞧,新来的傻瓜!”
Y 则满怀忠诚地坐在褐色长椅上,听H 进行诗歌教育。H 强迫所有咖啡人屏住呼吸听他的演讲,要求所有人为形而上的诗学而日日夜夜激动。他统治咖啡人(晚上的时候
Y 统治他)。这个独裁者,咖啡屋完全按他的意愿摆设,要是别人稍稍挪动他就大光其火。你要是抗议,他就笑。有一次Y 思想开小差,他罚她跪了一上晚上,第二个晚上他跟她跪在一起,天亮时Y
心软了,两个人一起钻入被窝。
听H 讲话时光是凝固不动的。Y想,她寻找归宿是必须的,但随同H 变化也同样是必须的。
有一次,H 踩在G 的肩膀上去摘天花板上的星星,Y 一下子冲过去把G 推了个四脚朝天,显示她的臂力。而以后,H 踩在Y 的肩膀上去星星,G
毫不犹豫地一脚把Y 踢倒在地。她们希望,或者认为,H 应该在她们自己的肩膀上摘到星星,而不容许别人帮他摘到星星。
G 问Y:“你每一欠收他多少钱?哦,你不收钱。你真像一名慈善机构的代表。”
两个女人之间的仇恨由于短兵相接而日益升温,在爱恨交加的又酸又甜的煎熬中病倒了。H 则往返于两个女人的病榻之前,分派药丸。
G 的身体虚弱,抵不上Y的强健,她将自己搬到J 身边,让自己成为一个像J 那样的伤员。
H过来看她:“你为什么要搬到J这里呢?没有我的照顾,你会变得更糟的。”
见G 毫无声息,H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子,说:“如果有一天我写成了一中像花朵那样的诗集。”
“我不会读到的,H。”
“为什么这样说呢?”
“为了保持戏剧结构的完整,我现在应该立即停止呼吸。”
“你为什么总是不懂呢?爱欲是一种具体而抽象的期待,如今爱欲被你弄成了药丸。”
到处是咖啡渍,G 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而H 则继续热衷于夸张的描写,在诗歌语言实验里呼风唤雨,想象死亡。他不断地想念他家乡的海湾,他脱光自己的衣服为G
御寒,把咖啡留给Y 喝。H 的形象可以理解为一个终日躺在床上夸夸其谈在故事开始了一百多页尚未起床的主人公。可他能隔着空气作战,在床上制造诗歌事故,鼓励自己热爱虚幻的事物,吟诵
“灵的侵略,煮熟的泥土反映出来的盛情
歌唱的花草蜕变成三战时期留下的女巫
纸帽子或术语 风的舞蹈 使死亡快乐”
这样的呓语。
G 觉得咖啡屋变得太热了,蒸汽腾腾,她把脖子伸到零度纬线上,他们离太阳是那么近,以致有焚毁的危险,屋外挂上了一上招牌:“太阳路旁的咖啡店!欢迎光顾,欢迎出走!”
G 要走了,H说:“你留下来,我会多活几天的。”
G 说:“我又不会像Y那样说‘H头上有光圈’这样讨人喜欢的话,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危险的,只会助长你对天才的迷信。”
“你总是怀疑我,难道这样的诗句不够好吗?
‘至少是有一群呕心沥血的人从乌云家中归来
放弃虚无的鹰啊,却用书角之香收集永恒
这是安静领域的范例
变幻抽象的终极
我意识到风是从那个部落的缺口吹过来清醒’
不够好吗?”
“这正是我所怀疑的,你总是热爱死亡。未知生焉知死?你以为死亡是最悲壮的行为,你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诗歌并因此而感动陶醉。可我看重那些深刻地经历自身危机的人,你没有解决问题只是轻易地绕过了问题,从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荣耀,这过于取巧。”
“是的,我承认诗人的自杀是因为忍受不了孤独。可我们为什么要忍受呢?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并不是单为诗歌存在而感到绝望,一个贫穷的诗人如何让诗音盖过豪华汽车的高音喇叭呢?这个世界过于喧闹的拥挤运行,只能以爆炸来唤醒,是的,面对物欲的侵略和现实社会的掠夺,只有爆炸才有寂静。是九十年代使我变形。”
G 说:“我也承认,当代诗人出生在一个远离诗歌的地域是不幸的,那些成功的诗人离你很远 ,也很难有哪个好心的编辑会把诗歌版面留给你,可你不能以常出规范、颠覆狂欢来留下自己的声音,我相信会有比死亡更好的出路,虽然我不知道那些路在哪里。”
“我只是这个过程中的必然存在,我谈论意象的转用或颓废、动物感应、突然的抽搐、疑症与拆解、变性说、担忧属于何种意见等等,同时我为着死亡而快乐,你不要苛求我。既然你要背向我而行,你走吧。你让我一个孤独,我和我自己交谈,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两个人,有时我又会觉得我是不存在的。”
在G 踌躇的时候,H说:“走吧走吧,这里就剩下A、B、C、D、E、F六个皱纹含霜的老人和我这个三十岁的H。这时我似乎更惹人怜悯,住这样发烧的咖啡屋里。不要紧的,你走吧,我手上有风的。”
G 又住了一夜,她睡在楼梯转台,远望瘦骨嶙峋,身上只有一个头颅还象样些。H拿了一杆秤把她勾了一下,秤上的数字让他大睁了双眼。G 说:“这杆秤坏了。”
G 象小球一产地往屋外移动,可咖啡粘在她身上,任何挣扎也无济于事——她走不开!这个现象使她尖叫又发呆。
昨晚H讲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他一边讲一边抨击萨特,今天他准备谈谈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他刚说了两句,G 就发出诅咒声,两人在高烧中互相叫骂。A
闻讯赶来火上加油,他对挑拔离间表现出双重的嗜好。B 则当中苦口婆心地劝架,以至G 和H 脑中都有些糊涂。H说:“说句大实话,我是个诗人,而你只是一人母猿!”
一片嘈杂声,他们挤成一团,声称彼此是病毒和垃圾,说对方是灾难。
B说了很多比如假设不但而且之类的话,唠唠叨叨伴随着他粗浊的喘息声。H不耐烦了:“你这台老伦理机器,你再不滚,我就拆散你的骨架!”
Y 看着他们吵,偷偷地笑。一边教孩子们如何哺乳婴儿。她认为现在教他们生理卫生为时已晚。
G 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H 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G 说:“发烧的时候心是摸不得的。这么热的天气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些发生在冬天里的故事,比如我与你相识的那寒冷的一天。”
H 说:“昨晚我梦见你在海滨,而后梦见你在高原。”
G 说:“等你梦醒的时候,我就在天上了。”
“你为什么老是说得这么残酷呢?我的一半就是靠着这样梦生存的,解开一小颗梦的尘埃,我将收到无数量因果。”
G说:“我们是无法在一起了。当你看到鲜花的时候,我看到毒酒,而你看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残杀与淫暴的狂吹,我则看到生命的宁静及永久的睡眠。我不想再争吵了。让我总结一下吧,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总结的——‘欢乐红尘,玫瑰送终’”。
H因此一年没有和G说话。Y则为他洗衣服,穿衣服,一天听他三次演讲和一次诗朗诵,他们亲密无间。一个人要是在他十分软弱的时候,他会觉得任何想帮他的人都是值得依靠与爱恋的。Y在H身上全面登陆,她把H喂养得肥肥胖胖,但她同时也品尝到了与这位大诗人同居一室的苦楚。他为她忘了买糖而踢翻了椅子,并一口吞下了饭桌上唯一
肉片,而Y则吞下了口水。
G 摸着H时常搂着的雕象。这个希腊女神,传说她能满足每个人的愿望,因为宙斯的女儿是万能的。这个雕像对G 来说是一座纪念碑,是以往咖啡生涯的一段音乐,一道闪电,一个梦,
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地狱与天堂,G 把它狠狠地砸到地上。H 望着地上的碎片,像一只狮子般冲过来。
G 说:“你是一只闯进诗歌花园的大野猪,一个专心培养文学女青年的骗子!”接着H很荣幸地听到了他和A相互手淫。
“你居然用这种方式向一个诗人表示敬意?”
“我恨不得搬起整个世界朝你的脑袋砸过去!”
G 弄来了喷香的烤鸡、肉片及米酒,大部分都被A吃光了。这个饕餮者,对吃喝表现出了极端的虔诚。如果在他饥锇的时候,他可以吃人肉。他吃饱的时候,诗写得最好。
“灵魂也烧成灰烬 快乐是黑的
鲜艳的 呼吸的 覆灭的机器
精装的天空阳光也是一场虚构
其中的虚无 用着黎明为风接骨”
J 缩在角落里呻吟。在他健康的时候,他曾经幻想有一天他能坐在轮椅上,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B则手脚不停地洗毛巾,刷马桶,收拾着他的马桶文化。
Y与H的欢娱增加了G 的死亡游戏的危险。G 陷入绝望之中,她为H 抛弃家园,而今H抛弃了她,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在实验室里偷吃蛇的助手,触怒了众神而得到应有的报应。起初她不吃不喝,后来不知怎么的想通了,她与A混在一起。这使H怒火中烧,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种可怕的近似乱伦的结局。当他看到
B买菜时竟向A请示,他勃然大怒又不知所措,他数百次地磨刀。
咖啡屋里的咖啡喝完了,这意味着咖啡人都得挨锇。Y尽其所能,也只能使咖啡人饱一天饿三天。H想来想去,只有G具有拯救咖啡屋的本领,他低声下气地恳请G
原谅,请她想想办法。
“天才不是不需要帮助的吗?”
“我是指天才在精神上是不需要帮助的。当雄辩的物质与脆弱的灵魂可怕地成了一种东西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
“当你饿死的时候,你还说精神是不需要帮助的吗?并且你需要物质的时间让你完成毕生心血凝结的最后一部作品。”
“即使我因为被物质所击倒而完成不了我的诗歌,只能说这是一个悲剧。而我内在的精神的的确确是自足的,尽管它不为人知”。
“你的说法总是有所偏颇”。
“不只是偏颇,是偏激。我需要走这条路,就像项羽与乌江。”
“好吧,尽管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让我出去找一些咖啡的钱吧。”
这一次G 顺利地离开了咖啡屋。她惊奇地发现,当她想离开咖啡屋而不想回来的时候,咖啡屋不肯让她走开,用磁力用魔圈死死地抓住了她;而当她还想回来的时候,咖啡屋就同意她离开。
咖啡屋是暗色的。当G 回到那一片白亮亮的世界时,她感到晕眩,晕倒在路边。醒来后她继续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她看见几百万人走来走去,他们假装不知道肉体底下有血这一类的东西,他们忙着钻入出租车,忙着钻入高楼大厦,忙着热爱喧闹的街道,无暇看她一眼。倒是她招惹了一群蜜蜂,它们闻到了花蜜的味道,这些小东西嘤嘤嗡嗡围绕在她周围,其中一只把她的脸叮起了几个大包,使她的脸看起来不那么瘦骨嶙峋。有四个人和一辆车挡在路中间,他们有的弯下腰。原来他们检查她的脸,G还看到一把三角架支撑的冲锋枪。
她终于走到L家里。L为这意外的久别重逢而感到惊喜。他伸出双手,又觉得不妥,赶紧放下。照道理他应该问问G为何失踪,失踪到哪里,可他没问,这一点正是G
所喜欢。G先跟他讨论了一小时的文学,把L弄得晕头转向。
“借我一万元钱。我要买咖啡。”
“买那么多咖啡干什么呢?”
“不买那么多又干什么呢?”
L不再询问,从柜里拿出五千块钱,说:“你等一下,我再出去借五千块钱给你。”
在L外出的那段时间内,G爬到L家里那张舒服的大床上酣睡,直到L归来。
G说:“要怎么说呢?”
L说:“什么都不要说。”
G说:“那我走了。”
L说:“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如果能回来,我一定来找你。但那是不大可能了”。
G 捧着那些能买咖啡的纸张回到咖啡屋,H说:“要说些什么呢?”G 说,什么都不必说,这是命。
H饮着新买的咖啡说:“这些液体有助于召回诗歌的灵魂。”他们一卢喝咖啡,有时候他们背诵类似咒语的诗歌,直至黎明的曙光使天空的色彩变得明朗而鲜艳。而咖啡屋里依旧点满蜡烛,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符号,两人的脸看起来沧桑憔悴。
G催促H抓紧时间写。H说,这样急急忙忙会损失很多东西。G 就沉默了。她话语不多的时候,H就开始担心她。G 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蛾子从窗外拍打着翅膀飞进来,她看着它扑向烛光而死去。从此后G
常常做梦,那只蛾子一直往前飞,她不停地问它要带她到哪里去,它说,你知道的,那个地方一把褐色的椅子在等待你。醒来后G 浑身颤栗。
G 向C要求释梦。C是咖啡人当中穿随风飘拂蓝色长袍的僧侣,或者他高兴的时候,他穿白衣服,里面则什么都不穿。释梦的时候,就撩起他的袍子。
“你只是感到忧虑,因为它关系到你个人世界的死亡与再生。”
G 朝窗外的太阳望去,只见它正慢慢地被一团乌云所吞噬,直至它被完全掩盖,只剩下周围的一点余光。G 回忆起她前一年与H不欢而散,他们的互相指责至今回想起来仍是一场空前的侮辱。
C为了解除G 的忧虑,再一次撩起袍子请G 跳舞。G 摆了摆手,说:“现在跳舞只会使我生病。”
晚上G 小心翼翼地说:“海子死了。”
H说:“那时,我经常看到他的小型马车从山道旁来往经过。”随后H也沉默了。他不大高兴,因为G 刚从C那边回来,他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可是又不知如何问起,他不想重演一年前的悲剧。他和G忽然变得闪烁其词,由于这种模棱两可的对话方式要通过练习才能精通。所以他们显得不大得心应手。
C 和A被一场瘟疫袭倒了,G 照顾着他们。H穿很薄的衣服,吃病人的剩饭,拼命想让自己也病倒。现在他突然明白,在爱的时候,有时候很需要扮演侦察员和间谍的角色;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人们会把地狱唤醒。H跟在G
的后面,她坐下休息,他就紧张挨她坐下,他近乎贪婪地想抓住一次次的爱和梦,不知为什么,G 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总让人觉得那是一座海市蜃楼。
现在J 怕血怕得要死,可他不得不喝血一样的咖啡,他转而恨起咖啡。
G 再一次对H的诗歌提出质疑。H说:“时间很快过去,人们会需要我的诗歌的。”
过几天H 闷闷不乐了。他说,他需要纸张,需要编辑成书,需要印刷发行。人皮远远满足不了要求。他在风中双手举着自己的人皮书,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
G又走出咖啡屋,她一边走一边流泪。一般人哭的时候都是坐着哭,或者站着哭,她跟人不一样,一边走一边哭,毫无目的地哭,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来,落在尘埃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头发看起来黯淡无光,活象一只全身羽毛尽湿的小鹳鸟,而且还夹着尾巴。她真的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她漫无边际地走,风一样的逛来逛去,举着她那把黑雨伞。
最后她的脚停在L家门前。原来,当你不知道要走向哪里的时候,脚会告诉你所要走的路。L见到她似乎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他说,如果她留下来,他将日夜不停地唱歌跳舞。
G说:“借我十万块钱。”
L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你要的数字对我来说简直比拿破仑的大炮还要多!为什么?”
G:“不要问为什么,如果没有那就算了。”
G 呆在 L 家呆了一星期。一星期后L带了十万块钱回家。
G说:“我也许没钱还你。”
“那是以后的事了。”L这样说,“当然,如果你能把你还给我就好了。”
G说:“你等几天,我把事办好,我会回来实现自己的诺言的。”
G 后来又去了机关人员那里。
当G带着十万块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见到H的时候,她说:“H,我没有借到一分钱。”
H沉默了,他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G 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H把G 高高地举起来:“G,我会赢的,你只消耐心地等一等,我一定会赢。”
整座咖啡屋从零度纬线后退,像游牧部落浩浩荡荡地重返时间之水。后退的时候能听见黑暗甬道里传来的如泣如诉的风声,以及鸱枭的叫专声,引得咖啡人歇斯底里地齐声鼓噪,使人觉得这咖啡屋是一片魔鬼乐园。
J 正在用神圣的瑜珈术进行整骨疗法,请来的是一位兽医。
H 请所有的咖啡人喝咖啡,庆祝他未来的诗集诞生。人们七嘴八舌,G看着他容纳着无休止的赞美。他们有的要为H画图,有的要为他排版;有的要为他印刷;另一个则要为H献出自己的肾脏。他们滴血为盟,带着慷慨的笑容,为诗歌的正义与无辜而慷慨陈词。作为咖啡人当中的英雄,H宣读了咖啡宣言。其余的人快乐得有的哞哞叫,有的不哞哞叫,有的在地上学老蟒爬。
G 说,现在我觉得我的心脏像个他妈的菜市场。
接着他们一边玩扑克牌,一边吃治心绞痛的药丸,在床上与人聊天,或者漫无目的地在咖啡屋里遛圈子,仿佛那里有一排破篱笆;一边检查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屋中间是一堆燃烧的篝火,花瓶里插着鸟翅。一堆巨大的咖啡像砖一样放在大床上,反射着温暖的光。
A拿到的牌是屎壳郎的答谢宴会;B是光圈剧;J 是学习乌鸦自杀;Y 是梦液的回声;H 则是灰烬飘散光辉安排的事业。A玩扑克牌的动作优雅,词语下流。J
躺在阴影里,像个拉皮条的。B正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并且刷洗马桶。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当他再也无法掏出铜钱献给妓女,有一段时间他捕捉自己的影子,后来受不了了,只好掏出自己火热的红肠,最后写上“老B之墓”。
“没有命的劫难拉住我的手”。Y和H互相亲嘴。最后,一伙人像一群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大哭起来,咖啡流到地上,污染了闽南的地图。
G没有玩牌,她像一只青蛙埋首坐在积木上,像废神一样。她刚刚沿着唾沫的路程行走到这里。一只表情僵硬的鹰盘旋在她左右。她从左口袋里掏出一条蛇,抚弄着它的鳞,就像侵袭着寒冷,又犹如试验着刀锋的锐性。鹰俯冲下来,带着那么鲜活的力量。G看见鹰在绞杀着蛇的灵魂,饥饿的翅膀拍击着四周的虚空。她又从右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肝胆,仔细看着那上面的血肉印痕。最后她摸出胸中的水晶,它已被墨水染黑。落日闪闪,风与光来回穿梭。一阵风把它卷走。G感到一种无生命粒状的轻。她告诉H她要出去一会儿办一件事。当她闭上眼睛走上蜘蛛丝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用来世的语言告诉H,来生的时候她仍然愿意带上这副爱的枷锁。她不知道一个不写诗的人竟能印证许许多多诗人的话:在爱的时候,死是平常的事。
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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