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搭伴 玫瑰水手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这个称呼。

   “水搭伴”在我们松溉有两个意思。一是指被水淹的尸体。

  那时,川江航线上礁石很多,而往来客船多是木船。事故是经常 的。再加上夏天江水常常暴涨,所以江面常常有“水搭伴”飘过。特 别是东王庙脚下的下河湾,由于是洄水沱,“水搭伴”飘进来就流不 出去,每年总有许多水搭伴在湾里飘着。人们就用一条草绳把“水搭 伴”系了,等亲属来认领(这时也还让它在水面飘着,不能捞起来。 一离了水,尸体很快就会发涨,腐烂,所以叫“水搭伴”)。

   “水搭伴”的另外一个意思便是指川江里的水手,这是从上一个 意思演化过来的。 这个称呼很形象。

  水手的职业是整天在江上的,随时的生命危险,使他们不过是暂 时活着的“水搭伴”罢。所以,一般的家庭,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揭不 开锅,是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船上当“水搭伴”的。

   “水搭伴”很少有四十岁以上的。一是因为四十岁以上的男子, 很难有适应江上风浪的体力;二是因为“水搭伴”这一职业,少有活 过四十岁的。咱们松溉有句话,叫做“河中淹死会水人”,靠江水过 活的“水搭伴”,往往总是回归江水的。

  而何大哥以五十岁的“高龄”,却依然在江上讨生活,有滋有味 地做着他的“水搭伴”,这就叫人不得不称奇了。“何大哥”当然不 是他的本名,甚至他根本不姓何,何不过是河的讹音罢。本名是什么? 肯定是有的,但并没有人叫,就被人遗忘了。这小镇上至七十岁的老 奶奶,小到三、四岁的细娃,都叫他“何大哥”。这样的称呼,并不 是因为辈分,而是大家都觉得这样顺口。

   回想起来,何大哥在岸上的日子并不多,但他在我们细娃中间却 是很得人缘的。他有几个绝技,很令我们这帮细娃景仰。一是拿大顶, 能用手倒撑着走完一条七、八十米的街!二是会吹笛子,不是那种按 住笛子孔,能发两个音儿的,而是能吹出许多曲调的。每次他一吹笛 子,连路过的小鸟也要停在屋檐上认真倾听呢。三是会讲故事,天南 地北,历史地理,总有讲不完的有趣的事。

  何大哥的住房实在是称不上住房的,只是在一个狭窄的巷道两边 垒上几块石头罢。但他找来水泥、灰浆,把墙抹得整整齐齐,屋子里 家什不多,也都干干净净。看着倒很有家的味道。

   在船上,水搭伴们的装束就是一根布带,把跨搂紧了,其余身体 全暴露在阳光下,晒成了古铜色。有些不讲究的水搭伴,上岸后也还 是这样的装束,人们也见怪不怪。但何大哥却习惯穿戴整齐。他有一 顶帽子(现在想来有点象美国西部牛仔帽),那时在小镇是很时髦的。 每次他戴着这顶帽子在街上走,我们都要争着戴一戴,然后摆出很神 的样子。 何大哥是单身。我们很奇怪,象他这样的人(除了绝技,何大哥 实在是长得很英武的,年轻时,一定是很讨女人喜欢的),怎么会没 有老婆呢? 一天,邻居杜二妹很认真地告诉告诉何大哥:“长大了,我一定 嫁给你!”——杜二妹才五岁,比我小一岁!那时,何大哥正吹着笛 子,我们一大群细娃围着他。他停下来,哈哈大笑。然后抚着杜二妹 挂着鼻涕的脸,也认真地说:“好,何大哥等你长大!”

  听父母说,十多年前,何大哥在下河湾救起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在何大哥那里养了一个月伤,看到何大哥的勤劳善良,很属意 于他,愿为他浆洗衣服,做饭扫地。街坊们都为何大哥有这样的好运 气而高兴(再说,那女子也还清秀)。但何大哥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等那女子养好伤后,亲自把她送回了家。后来,这个女子认何大哥做 了干哥哥,不时来看望他。再后来,一起来看何大哥的又添了那女子 的丈夫和孩子。那孩子和我差不多大,见到何大哥,很欢喜地叫他舅 舅。而丈夫是典型的乡下人,很憨厚,没什么话说,总是傻笑。这一 家子是我们看到的何大哥的唯一亲人。

   何大哥并不是松溉人,虽然在松溉过了近三十年,但他仍带着浓 重的下江口音(学他的口音,也是我们的一项乐趣)。关于他为什么 会到松溉来做水搭伴,有很多种说法,但我最愿意相信的是这一个: 何大哥是个卖艺的。那年和他一起到松溉来的是他和另外一个年 轻女子,他吹笛,那女子唱四川清音(奇怪,这两个人其实不是来自 同一地方的。怎么碰到一起,搭伴卖艺,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他们 在松溉唱了两场,并没有获得什么好收益。战乱年代,四处卖艺的人 很多,况且,大家都为着自己饱肚皮挣扎着,实在没有闲钱拿来打发 的。两人默默地离开松溉,准备搭船去朱扬溪,谁知,船行不远,翻 了。那次大约淹死了十多个人,其中就有那女子,但没有见着尸首。 于是何大哥留在了松溉。后来做了水搭伴。

   何大哥在江上救起过很多人。但不会有和他同行的那个女子了。 何大哥什么都好,就一样让街坊们担心:喝酒。其实,没有一个 水搭伴是不喝酒的。但像何大哥那样的喝法,看着也实在让人心惊: 他每次喝酒,都要喝一斤多——六十度的老烧酒呢!居委会魏奶奶劝 他:“何大哥,你就少喝点吧。喝多了伤身呢。”何大哥笑笑:“大 姐,我就好这一口!”魏奶奶叹口气,没说什么。想想也是,孤苦伶 仃一个人,喝点酒又算什么呢。

  但后来何大哥却不幸因了喝酒而终于成了真正的水搭伴了。 那天不知是哪个的生日,一群水搭伴凑到一起,在一艘乌蓬船上 喝酒。大家猜拳行令,很是闹热。喝得东倒西歪时,何大哥说他到船 舷边去解溲。谁知,到了船边,却直接走到江里去了。是夏天,正是 涨水季节,尸体一直没找到。 后来,魏奶奶直叹气:“我该劝住他别喝酒的。” 何大哥去了很久,小镇还有人念叨他。

  “大前年我的夹壁破一大洞,还是何大哥糊的呢。”

  “我生孩子那年,要不是何大哥黑夜冒大浪为我请来大夫,恐怕 早已......”

  这样的一个人,死了,却一直让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