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道 丛林

 

  这一二日,沈晓丽渐觉出钱嘉鹏的怪异来,说不上是哪里怪,只觉得仿佛总要保持着一二分的距离,眼神总透着几丝疑神疑鬼的惶惑。没来由地撞上她的眼睛,却欲言又止的。那眼神躲躲闪闪的——一幅心怀鬼胎的样子。小丽拿捏着怕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她和钱嘉鹏结婚才两年,前日才贺的结婚纪念日,手上那块银闪闪、白亮亮的名表,证明着他们之间不变的情感,是钱嘉鹏用最近挣的稿费买的,一千多块呢,想想当初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呢,近来才证明总算还是没有选错,找了一个好归宿。

  早两年,眼见直奔三十的人了,也没见有什么人对她有什么意思,差点没把家里那对老爹娘给急死,其实晓丽长得挺好,记得大学毕业庆的时候,还上过台,就让那一头披肩不男不女的化妆师这里抹一下,那里搽一块的,怪里怪气,别别拗拗地上了台——震了,班上平日不怎么熟的男生带头鼓了掌,臊得晓丽的脸火烧火燎的成了猴屁股。可同学都说那下红得好看,舞台效果嘛。那会,晓丽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福更美丽的女人了,她甚至在台上幻想自己一夜之间从丑小鸭羽化成了白天鹅,黄而脏兮兮的粗毛蜕变成一身纯洁、柔软,白得耀眼的长裳包裹曼妙的身材,慢慢地飞升,旋腾。她分明看见王子向她走来,阳光、高大、斯文,只是王子的脸模模糊糊地有点看不清,周围一片金光闪闪。她含羞带怯,垂下长长的睫毛,像骄傲的天鹅看见心爱的人,心甘情愿又温婉地低下她长长的脖子,仿佛自怜不已地欣赏湖中美丽的倒影,其实是焦灼地等待王子的靠近。王子走近了,天鹅羞答答地抬起头,眼睛里迷着一团雾,只看见王子清澈的眼眸里有一只红了脸的天鹅的倒影。
  “噗”的一声,倒影碎了,那只是一张平庸无奇的少女的脸,犹豫而不自信,带着几许没有人追求的忧怨,而走来的也不是阳光般的王子,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帅、不穷不富的钱嘉鹏,那个带头鼓掌的钱嘉鹏。因为晓丽大学的时候是通学生,因而虽是同学,却也并不怎么认识。

  其实,这只是晓丽有空没空爱拿来操练的子虚乌有,每一次她都幸福的沉入梦幻般的思念,每一次又都被推到生活的真实当中,那种从幸福得要死到平庸得要死的感觉已经被晓丽操练出老茧来了。晓丽每天用冥想来抚摸它,仿佛是自己熬过了可怕的难产,生下的一个幸存的宝贝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怪胎。晓丽依然心疼得看着他的无法成长。

  故事毕竟还是有点真实的,那一夜晓丽的确很美,带头鼓掌的也真是钱嘉鹏,只是那一夜,晓丽自己实在没有天鹅的感觉,她慌极了,第一次上舞台,七上八下的,恨不能那几秒钟的顾做姿态快快就结束了。钱嘉鹏的鼓掌带来的男同学的骚动和起哄更是吓坏了她,她仿佛记得自己在舞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很狼狈也很别扭的扭到了后台。可倩倩却说“没有的事”,倩倩说她那夜表现得好极了,一个节奏也没有踩错。
  倩倩是年级的文娱部长,整台晚会的策划兼主持人,晓丽的死党,亏得是她,晓丽那一夜才有表现的机会。

  晓丽有时会想,倩倩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她们之间有多么大的不同啊,倩倩美丽、大方、个子高挑、眼睛深深邃邃的,有男生背后悄悄议论说倩倩是个混血儿,说倩倩的妈是个日本人(这其实如果再继续追问下去,也许又会成为一个很有色彩的故事),可倩倩只私底下对晓丽说过,他外祖父有四分之一的乌克兰血统。倩倩文娱很好,歌唱得甜,舞跳得带劲。倩倩的男朋友不是用个数,用打数,倩倩往来无白丁。可她呢,长相——平常;身材——平板(典型的中国女人);思想——平庸,总之是三平标准。晓丽思量“倩倩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呢?”她问过倩倩。倩倩却是“哎哟”一声,说道:“傻丽丽啊,你可美了,你可不知道我们班那些毛头小伙子,私下都偷头琢磨过你呢,你看你,柳叶眉,只是杂毛多了一点,不过没有关系,修修就好了;你的眼睛,你看大大的,双眼皮,只是眼球有点黄,不过没有关系,不近看,没人知道;还有你的鼻子,俏俏的,只是有点黑头,不过没有关系,用洗面奶洗洗就好了;还有你的小嘴多巧啊,只是唇线不够明显,不过没有关系,画画就好了;最好的就是你的皮肤了,你看多白啊,不像我黑丫头一个,只是痘痘多了一点,不过没有关系,有青春才有痘嘛;不像我,皮厚得连痘痘都钻不出来。”说得多好啊,就总是“只是、不过没有关系。”晓丽听得心里直泛酸泡,可又没有话来呕一下倩倩,只好由她去了。
  在一番不知真假的解释后,倩倩突然灵感大发,决定让晓丽上台。那时候为了毕业晚会的事,倩倩到处抓壮丁。倩倩说她要给年级同学一个惊喜,那就是晓丽,她说她要把灰姑娘变成白天鹅,她说她要用现代科技妆点出一个人造维纳斯来,她还说她要做晓丽的幕后高参。倩倩在说这些话时,眼睛亮亮的,像一个踌躇满志的将军。

  那一夜,霓光闪闪,晓丽果然上了台,却绝对没有成为维纳斯,高参也绝不是幕后的。那一夜,所有同学都说最出风头的是倩倩,大家不过是做了她的妆点。

  倩倩充分发挥了她多面手的才华,小品、独唱(倩倩从来不参加合唱,她说她要唱就唱主角,混在一堆人中像是个怎么回事呢)、独舞连主持。哪一类的节目她也没捺下,算是用她的美丽和才华做了一场满汉全席。连晓丽那一夜一点点可怜的成功也不过是做了席面上的一个花边,增的是倩倩的光彩而已。大家怎么说来着:“倩倩啊倩倩,你真是慧眼识金啊,挖了这么块宝来。”呕得晓丽啊,那股难受劲,说都说不上来。

  不知道那夜,谁谁用啥啥门路请来了市长秘书,总之那一夜,倩倩红了,第二天,市委宣传部就来要人了,倩倩成了他们这一批学生中最早找到工作的人。

  来没一年又听说,倩倩嫁了那市长秘书,两个人都成了市长身边的名人,不过这一两年,倒常在电视、新闻中见到倩倩,没怎么看到那个秘书。糊里糊涂地在上班的时候,晓丽听科室里的人说,倩倩最近和市长夫人走得可近了,好得姐妹似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忙忙碌碌、慌慌乱乱的一二个月去了,各个同学上通天线下达地线的都忙着找起了工作,把个平日里的朋友都得罪了光光,大家也居然都找到了工作。好坏倒在其次,姑姨、表哥、表姐的老公的妹夫、妹夫的弟媳的舅爷啊什么的,人情欠了一堆。听说好多同学头半年的工资都请了客,工作了半年,倒比在校的时候还要拮据一些。便有些同学三天两头地到晓丽家里打打牙祭,因为所有的同学中只有晓丽没有落下人情。晓丽的老爸是一个和和蔼蔼的胖老头,年龄一到,光荣退休,晓丽老爸人缘好,跟主任一说,女儿就顺顺当当进了文化局,油水不多,工作倒是清闲,最重要的是没落下什么还不上的人情,孝敬主任的那两条烟还是老头子掏的私家。主任没两个月也退居二线了,那点人情倒还得干净了。新来的主任是一个冷冷冰冰还有一点要命的洁癖的离婚女人,不做好也不捣怪,晓丽也图个耳根清静,拿这四平八稳的工资,生活也还过得去。

  烦心的倒是那些以前熟或不熟的同学,隔三岔五的要晓丽做做东,不过晓丽倒也不是计较那么点钱,她既不大方也不小气,人多的时候上个馆子,几碟学校里常吃的小菜,倒是有滋有味的,人少的时候,便邀到家吃顿便饭,同学也并不怪罪,才工作嘛,图个温饱而已,并在桌前桌下的回忆一下大学时候的美好光阴,以宣告自己并没有忘本,重着情谊呢,有时连温饱也不图,只贪晓丽的科室清静,避避那东请西请的风头。

  常来的其中就有钱嘉鹏,晓丽倒没太留意他,他也从来没有单独来过,总是一拨人一拨人中乖乖又不起眼地坐着。过了大约半年,那些人情债也还完了,同学们也渐次不来了,有时路上遇着了,总是不尴不尬地笑一笑,说:“晓丽啊,那时多亏了你周济啊,走,今儿我请。”晓丽照例是婉拒的,她不喜欢欠着人情,总记得家里老头子的处世哲学:“宁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就图个心安理得。”二十几年来,晓丽就凭着这,果然吃得饱,睡得稳,美中不足的只是,见着人家成双入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地缺了点什么。

  唯一耿耿于怀的就是倩倩的不曾来,倩倩也没欠下什么人情,可她这么不声不响地把晓丽给忘了,总让晓丽心里觉得不痛快。仿佛自己被怎么怎么了,倩倩的婚礼,倒是寄了帖子来,可那会主任不知存了什么心,让她去海南出了趟差,这一来一回的,就错过了,回来连个面都没见上,只说是蜜月旅行去了,晓丽心里慌慌的,总怕倩倩认为自己是存心的报复她的冷淡才不去,急急地在倩倩回来的时候硬塞了500块钱给她,倩倩倒没有推托,仿佛受惯了似的,晓丽反倒没了意思,回家便有了几分懊悔,知道自己近一个月的工资算是打了水漂了,从此对倩倩的心愈是冷淡了。

  往后的日子倒好过,同学不怎么来了,只到年节的时候,打个电话招呼一下,有时在家接的,有时在单位接的,总短短的几句,没什么味,像晓丽平日里爱喝的花茶,那香总淡得浮浮的,让人捞不着似的,也无可回味着……

  晓丽想她和钱嘉鹏是怎么开始的呢,仿佛是糊里糊涂地过了五年,同学聚会,早年欠下的人情早都忘干净了,大家伙全找着有钱有势的聊,到是把晓丽捺在一边,她心里也没什么意思,一个人抱着一杯花茶看着舞池中的红难绿女,心有凄凄焉,晓丽想自己终归还是有点诗情的,这么冷冷地站着,有那么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钱嘉鹏什么时候便挨着她坐下了,手里也一杯花茶,晓丽心里就有了知己的感觉,云里雾里地就开始操练那个每天都温习的功课了。

  那一夜以后,钱嘉鹏便不时来找晓丽,记得头一回的理由是钱嘉鹏觉得才工作那半年总到晓丽家打牙祭,欠下晓丽的人情。晓丽照例是婉拒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晓丽早就不计较了,而且主要是她实在是并不曾想起钱嘉鹏究竟是打了几回牙祭。仿佛也不是太经常。可钱嘉鹏就像卯足了劲似的非要请晓丽吃饭,先是打电话,再而就亲自找的办公室里来了,早上来,中午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弄得主任疑神疑鬼的,进而就来家了,老头子老妈子倒是乐哈哈的,仿佛就在女儿头上见到了教堂的光华。晓丽想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算了算了,不就是一顿饭吗,反正女人总也扭不过男人,于是就和钱嘉鹏下了趟馆子。倒并不只是两个人,只是让晓丽更难堪了,随席的几个说是钱嘉鹏的朋友,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晓丽想这又算个什么事呢,相亲鉴定似的,也太随便了吧。尽管晓丽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什么力量去反驳了。心里也担心着越描越黑,干脆什么都不说,不咸不淡地冷笑着,由着他们去了,那几个人反倒没了意思,都有些讪讪的,晓丽的心里就有了几分得意,仿佛在平凡的生活中打了一场了不起的胜仗。总之这顿饭吃得是没滋没味,寡淡极了。

  后来就这么你请我,我请你的来来回回吃了几次,到后边,两家就吃到了一张桌子上了。晓丽一次次本着“宁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的原则,下死力地要让钱嘉鹏欠下自己的人情来,最终却把自己当作人情一并送给了钱嘉鹏,晓丽想起来的时候,笑笑,原来,老头子的哲学也有错的时候。

  好在,大家也都互相满意,不大不小地摆了两天的宴席,不多不少地分别请了同学、朋友和亲人,那回一起吃饭的几个人倒也在,可也只是懒懒的不曾打趣新娘子。他们都知道新娘子是木屑子粘在一块的——没劲。

  结婚的那夜没有多大的惊喜,中国近年来过分地强调生理卫生教育,冲淡了男女之间那抹不去的一层神秘感。大家都赤裸裸地连五脏内腑都透过衣服看得明明白白,就那么回事。倒是夜里,那粘稠绸的一小圈血迹让两个人都激动了一会儿。钱嘉鹏喜着晓丽的完整,这年头,年岁这么大了,又是大学生,这种完整恐怕是在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个了。钱嘉鹏的满足感膨胀得无边无际,以至于好几日,脸上还带着神秘的笑,看得人心里毛毛的。而晓丽也是满足的,虽然初夜的疼痛让她有些厌厌懒懒的,心里想,也不过是如此嘛,记得大学的时候看过很多言情小说,把那样的事写得惊心动魄、天旋地转的,也曾偷偷幻想过的,可到头来,也就是那样,钱嘉鹏不是那种很有激情的男人,可能还有一点点温柔,可那样的温柔却怎么也合不了晓丽的意,可晓丽又想想,自己又能找到怎么更好的呢,算了。总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日后的口舌,我沈晓丽终究是清清白白地进了你钱家的门,尽管不怎么漂亮,却至少是干净的,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够娶到这样的女人呢,他钱嘉鹏也算是福气了吧。于是晓丽的脸上也带了那神秘的微笑了,第二日起来,人们看见的就是一对幸福而满足的老夫老妻了,街坊邻居也说,结婚几十年的人脸上都没有这样的相象的神气呢。

  沈晓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捡了这么一堆没枝没叶的事想了半天,她刚才想到哪了呢,对了,手表,钱嘉鹏送的手表。嘉鹏这一两年在报社倒是混了一点什么出来,时不时就有一笔不大也不小的稿费可拿。这一回,是发了一篇不长不短的小说在杂志上,题目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晓丽有时觉得丈夫写的东西俗了点,可当稿费真真实实地掌握在手里,进而变成空调、微波炉的时候也就不坚持了。
  手表冰凉地贴在晓丽不胖也不瘦的手上,嘉鹏说是蓝宝石界面的,永远不会刮花,除非用钻石。“哦,是吗?” 晓丽便作势要拿起戒指来试。终究下不了手,钱嘉鹏也并不来劝,仿佛早知道她下不了手,晓丽就觉得心里没意思。

  按说,钱嘉鹏实在是个好老公,不帅但也不难看,不高但也不矮,不会很有钱却也不曾饿了晓丽,不是很迷人的却很顾家,面子里子的都给晓丽做足了。结婚当会,酒宴虽不大,却是该请的都请了,席办的是含而不露的,礼服虽是租来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国货,一天四百块呢,平白地给晓丽那天添了几分颜色;婚纱照也拍了,不冷不热地笑了几张,既不显着富贵,也不寒酸;戒指虽不十分气派,却是钻戒,不贵,却也羡慕得几个过早结婚的同学嗔怪起自家的老公来,大抵都是埋怨那时还不流行钻戒。总体上说那一日什么都还是让人满意的,大家都说办得好,可又说不上哪里好,唯一让晓丽不满意的是那一日在钱家,七姑八姨的送了一堆黄链子,金戒圈的,挂了一脖子,一手上,明晃晃的,录像拍出来,便带了几分俗气,钱嘉鹏的脸上尽堆着笑,仿佛腮帮上也颇有些分量了。不过录像不好,那是拍得不好,自己是可以不去看的,亲戚朋友来了,也只会应着景翻翻相册,总是闲闲的那句:“哟,拍得挺美的嘛,只是——嗯——不咋像。”把个晓丽心里呕得酸酸的,钱嘉鹏总是一旁陪笑:“是啊是啊,把我拍胖了点。”

  倩倩没来,只差人拿来了五百块的礼金,仿佛要两不相欠似的。

  怎么今天老是跑神跑得没边没际的呢,沈晓丽又糊里糊涂地醒过神来,手正抚着冰凉的手表的界面,一瞬,不知怎么的,就有了捉狎的念头,脱下戒指就要往上划,就要碰上的那一下,心底又泄了气,仿佛还不放心似的,又拿着表对光照了照,见表面光滑如旧,才放心地嘘了口气,不期,今冬的阳光正好,晃晃眼的,竟有一股不强不弱的光照在主任微突的脑门上,细细的几条皱纹,像即将落山的太阳驾着云东越过了泛着波纹的湖面,“咻”的一声又不见了,主任仿佛有几分知觉,抬眼一看,慌得晓丽连忙就把手放到桌子下去了,只是一闪眼,觉得主任的眉仿佛皱了一下,还紧了一下鼻子,晓丽的心里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下意识地,觉得鼻子里又粘稠稠的,慌得又扯了一张纸巾,不轻不重地呼了几下,纸上便沉甸甸的有些湿漉漉了,一下,晓丽就觉得人清爽了许多,可主任刚才那个表情怎么就这么熟悉呢,一晃眼好像近日在哪见过似的,可又想不起来。

  钱嘉鹏这两日怎么了呢,总也渗着几分古怪,别不是有外遇了吧,不可能,谅他也不是这块料,那问题出在哪了呢?前几日不才过的婚庆的吗,晓丽还特地请了半天假,到市场兜了半天,买了一堆鱼啊,肉的。她和钱嘉鹏都爱吃海鲜,那日还煮了醉螃蟹呢,简单的几样菜,没费什么事,却也像像样样的一桌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条白鲫鱼仿佛有点不新鲜。市场上卖鱼的只管招揽顾客,胡乱整了整就扔进一个袋子,晓丽反正司空见惯,回家总是有重新料理的。在晓丽看来,吃的好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卫生,营养,嘉鹏爱吃清蒸的白鲫鱼,她只好勉为其难,否则她是顶讨厌弄鱼的,腥腥的。那鱼弄起来还真是有点费劲,鳞片老是刮不干净,内脏零零碎碎地挂在单薄的鱼肚子里,晓丽记得洗鱼的时候着实恶心了一下,那鱼实在有点腥,虽然这几日晓丽的鼻子不好,可也确确实实地闻到了,她先是怀疑鱼不新鲜,接着又否定掉了,她明明亲眼看着那个卖鱼的捉了一条活鱼在那个铁皮遮了一半的架子上,杀好了丢给她,还溅了她一身的鱼腥,回来就赶紧洗了,晓丽也是出了名的爱干净。

  想起鼻子,晓丽又有了那种粘稠绸的感觉,于是顺手扯了一张纸巾,却发现落了个空,定了定神,才发现光剩下纸卷了,主任这会正站起来,拿了一卷心相印,放在她的手上:“晓丽啊,你的鼻子要去看看了,小心得鼻炎。”
  “看了,没用,医生说鼻炎没得治。”说完又觉得自己没说太明白,又添了一句:“没办法,这两天,我都觉得自己的鼻子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主任,您可别见怪。”说着又说不下去了,鼻子又有点堵塞,晓丽再想说什么却又耐不住鼻涕,只好又去扯纸巾,还是那么不轻不重地抽一下。主任仿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晓丽虽没有抬头,却还是敏感地觉察主任仿佛又皱了一下眉头,抽一下鼻子。皱眉头是在桌子的玻璃的倒影里看到的。晓丽爱干净,总把那没有多大的钢化玻璃擦得亮晃晃的,能照出人影。同科室的燕子有一次还拿了眉夹作势要对着玻璃拔眉毛。晓丽想着就有了几分笑意。她很自信,她是个干净的女人,就犹如她在初夜感到自己的纯洁一样,她感到一股满足,有什么办法,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让她来肯定自己呢,除了干净。可今天,晓丽便有些嫌这玻璃太亮了,否则她就不会看见主任那一下皱眉了。可这表情这一两日在哪见过呢?晓丽下意识用手抹了一下玻璃,又想起那天在医院。

  那几日,她老不断地流清鼻涕,钱嘉鹏就催着她去医院看看,她先是以为自己感冒了,便花了两块钱,挂了内科,排了半天的队,便在一个年青男医生面前坐定了,年轻医生瞅了瞅她,没什么表情,那一下,不知怎的,她竟想要是她长成倩倩那样,医生该会热情一点的。医生也不把脉,也不见动作,只是问了一下晓丽的症状,晓丽也说不上来,只说是流鼻涕,使劲地流,没有别的什么症状了,医生没说什么,便打发她去五官科,可还是把她的挂号单给收走了。晓丽本来想坚持点什么,却又说不清自己要坚持什么。只好懒懒地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晓丽听到那医生又在询问下一位病人的症状,病人木木的有些说不上来。便听到医生有点恼火地说:“你要说你的症状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得了什么毛病?”晓丽想转身反驳医生两句,却又觉得医生仿佛也并没有什么错。便想不透着,又去挂了一张号,这下却挂了两块五,说是副主任医生,多五毛。
  进了门,一个半老不老的医生闲闲地坐着,见晓丽进来,示意她在面前坐下,开口便问“什么病?”晓丽愣了一下,想这里的医生怎么全都这个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流鼻涕。”医生就拿起旁边一个清水罐子里的一个钢镊子,便要拨拉晓丽的鼻子,晓丽下意识地退了一下,终究没有退太远,医生的镊子还是准确无误地伸进了晓丽的鼻腔,冰凉凉的,晓丽的神经一下全竖起来,可还没等晓丽聚集起所有的神经来感受这种紧张,钢镊子已经“哐珰”一声落回水罐去了,医生拿起笔开始写药方。
  “什么病呀,医生?”医生的轻描淡写让晓丽觉得今天好像白来医院了。
  “不好治啊。”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又全竖起来了,晓丽猛得觉得脚底下直抽筋。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晓丽这下又觉得自己的抽筋有点冤枉和荒唐。
  “到底什么毛病呀?”
  “你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毛病呀。这么严重了还不知道。”
  晓丽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像狼来了的那个故事里的小孩子一样得不到回音了。
  医生见晓丽没有什么反应,就顾自地说:“鼻炎很难治的。”
  “治不好吗?”鼻炎而已,晓丽心里还是不禁松了一口气。
  “治不好。”医生很肯定地开着药方。
  “我听说有偏方。”

  “没用。”医生指了指桌子玻璃底下的大小剪报说:“偏方我有的是,可没见把谁治好过。我自己的就没治好。”医生仿佛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说服力,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果然和正常的不一样。晓丽没话可说了,反正没得救了不是,斯斯然向药房走去。
  领了药,眼泪差点没有滴下来,两瓶鼻炎康,一瓶鼻炎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药丸,38。2元,今天可真是冤而又冤了。

  “下班了,鼻涕虫,想什么呢。”有人推了一把还沉浸在38。2中的晓丽。晓丽愣了一下神,抬眼看一下,是燕子。不幸的是,晓丽居然捕捉到燕子的脸上出现与主任一样的神情。只是燕子还仿佛嗅了一下,又一副很困惑的样子,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她还注意到燕子没有像平时下班一样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而是悄悄地和她保持着一二分的距离,眉头还是紧皱的。一下间,一个同样的表情冲进了晓丽的意识。她想起了在谁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是钱嘉鹏,还有主任。从昨天起,她就觉得钱嘉鹏怪怪的,经过自己的时候,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晓丽一下有些犯糊涂了,自己不是很干净的吗,前二日才洗得澡,她下意识想嗅一嗅,可抽起鼻子的时候才想起燕子还在身边,便假装抽出纸要拎鼻涕,在纸巾的掩护下,沈晓丽悄悄地嗅了一下,却不曾发现有什么怪异的味道。晓丽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鼻子。她还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在楼下就闻到自家厨房飘出来的地瓜稀饭的味道,父母还戏言自己是狗鼻子。随着年事、学业的增长,视觉、听觉日益有减无增,倒是嗅觉一日强似一日了。家里饭菜的好坏,父母总仰赖她的鼻子闻一闻。因此她对自己的鼻子是绝对自信的。念及此,她又偷眼看了一下燕子。没再发现什么怪异的。

  念及父母,便想着回家,这两天嘉鹏的怪表情让她有点心烦。她的家与父母离得并不是很远,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可她也并不怎么经常回去——两个星期地便回去走走,也往往只坐坐,她老在父母的眼中读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有些羡慕还待字闺中的妹妹,她的出嫁陡然使父母和妹妹的感情亲近起来,心里隐隐有些泛酸,她本来一直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而妹妹每次对待客人一样的热情招待几乎让她有点承受不了,仿佛也欠下了什么还不起的人情。

  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她敲响了自家的门,是妹妹开的门,本来一脸挺高兴的,可没几秒也皱起了眉头,同主任、嘉鹏的表情一模一样,弄得晓丽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又有点发毛,心里慌着,别不是自己真的也散发出一股什么味吧,她记得看过这样的一个故事,说是古代有一个绝色的佳人,当然生之不幸,沦落风尘,本也打算就这么葬了自己的一生,后来恋上了一个翩翩的公子,公子自也是多情的种子,三生石上刻好了等着她的,两人痴痴缠缠的,终于佳人从了良,于一幽静之处两人共筑爱巢,这样的结局固然是皆大欢喜,然而土得掉渣,可作者自有聪敏之处,他并没有让结局落了这样的套,而是在两人你恩我爱的几个月后,佳人发现自己红尘几年终究落下了顽症,公子痴情自是百般的怜爱,说了一堆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什么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的混话,佳人自是感动得恨不能重新活过一遍来,把个自己的绝对完整美好留给公子。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佳人终究发现公子仿佛有几分冷落,倒不是公子有了什么“外遇”,公子依旧日日夜夜陪在她的身旁,做一些诸如填诗做词一类只有公子和佳人在一起才会做的风雅之事,可佳人还是敏感地发觉到公子每每站在她的身旁,总保持着一二分的距离,表情有些怪怪的,也不再像从前来贪吃她脸上的胭脂和她口中的香舌,虽然佳人知道自己如今有病,做不得那事,即便公子真的想做,佳人也断是不许的,她爱公子不是,可公子连个那样的姿势都没有,她心里也有着几分古怪。可无论怎么琢磨,佳人还是找不到原因,公子显然并不是薄情寡义,然而是什么呢,什么让公子这么小心谨慎地保持着一二分的距离,佳人为此日渐形容憔悴,公子亦每日长吁短叹。

  终一日,佳人发现连跟在身边十余年的婢女小虹也有意无意地离她一二分,佳人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莫名其妙,终于乘一日公子外出访友,将小虹拖入房内,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无非就是说些:“小虹,这十几年来姐姐待你如何?姐姐现在是将死之人,无什么记挂,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小虹你和公子,我想等姐姐走了以后,你就从了公子吧,就当是替姐姐照料公子,可好。”小虹自是心里甜蜜嘴上还是要推脱几句的呢,佳人亦是欢场中的过客,深得其中三昧,亲生的爹娘都是靠不住的,更何况是同样跌打过红尘的婢女,然而,信不信也不甚重要了,连今生都已经如此难以预料,哪还管得着死后那样的小贱婢是否来勾引自家的公子,她也不曾想公子要如何为自己来守节,她从踏入红尘的那一刻,就知道老天将她放入人间的那一刻,早夺了她的节操,她甚至想过,今生她唯一没有的节操,在来世老天不知是否会补偿她,让她做一个年少丧夫的贞洁烈女,也立个什么牌坊来着,当然这全不是今天的重点,今天她一定要弄清究竟是什么使公子和小虹总和自己保持着距离。

  小虹自是期期挨挨的不肯说,佳人自又是梨花带雨:“你也知道姐姐是不长的人了,难道还要姐姐死了连心里都不安生吗?”小虹于是就说了,说了什么,自是佳人绝对想不到的,原来凡是得了那种病或将死之人,身上总有股腐败之味,得病之人自己是断断嗅不到的,而与旁人无疑就是一种折磨。佳人自是哭个伤心断肠,想不到自己风华绝代一生,却于将死之际漫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味道,想不到自己香艳一世,却是这样的收场,罢罢罢,自己与公子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居然敌不住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了。这恐怕比公子的背信弃义更让佳人难以接受,公子若是背信弃义,佳人就会痛苦,就会愁肠百转,就会自怜,有时候自怜也是很让人满足的呢。

  但凡知道自己要红颜薄命的佳人,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将死之际无以保持美丽的容颜,此佳人亦是,只一想到自己如此绝色却是这样的收场,便没了生活的勇气,虽然她心里还恋恋不舍公子的柔情,然而对于美人来说究竟是公子的痴情重要呢还是保住自己的美丽重要呢,当然是后者,美人靠什么生存,无非依仗着自己的美丽才得以笑对人生的,如今美丽不在,生活的所有意义不就等于没有意义了吗,佳人之所以敢踏出红尘留在公子的身边也是仗着觉得自己的美丽能够锁住公子,如今这样的味道自是美丽不在了,怎么还敢留恋公子的柔情啊。

  结局是很简单的,佳人连一日也活不下去了,于是吩咐沐浴,自然是用香花沐浴,想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做成一个美丽又香艳的死亡,可我想聪明如她亦不会想到,无论公子是多么的痴情和爱怜她,气味这样的东西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我不记得哪里看过说一个人对气味的记忆是绝对无法消散的。佳人不知道,那时候她们还不懂科学,要不然佳人不会死得那么安详,她沐浴后,将从良之际姐妹送的一瓶鹤顶红静静地服下,它她们姐妹之间总有这种不成文的约定,即哪一位姐妹从了良,便送一瓶剧毒的鹤顶红,自然不是为了了结自己的,而是为将来负心的公子准备的,由此可见这些女子之烈,没有得到过真爱的女子多少都是有点可怕的症结的吧。


  晓丽坐在父母家的沙发上胡思乱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自己定是那个佳人了,于是心也灰了,意也冷了,惶惶忽忽的连父母在一旁叫唤了许久也不曾觉察到,待回过神来,发现时钟竟走到了六点半,想起还要回家给嘉鹏做饭,便斯斯然辞了父母,魂不守舍地走了,父母本来见着担心,想叫妹妹送送姐姐,却见妹妹与电话里的对象聊得正欢,遂也不敢打扰,妹妹也有一把年龄了,自己想送,又觉得年老了,没什么气力,只好无比担忧地只送到自家的楼下……

  晓丽回家的路上,险些遭了车祸,在自行车与卡车相撞的刹那,晓丽想自己的结局怎么也这么难看,血肉模糊的,可惜在离一毫米的地方司机高超地刹住了车:“找死啊你。”
  晓丽懵懵懂懂地也不知道应声了,直到好心的路人把她拖离了车道,她还痴痴傻傻的,连个谢字都不懂得说,就又骑上车走了,在经过商场的时候停了下来,买了一瓶平时绝对想都不想的夏奈儿香水,花了八百多块,幸而刷的卡也不怎么知道心疼,回了家,上上下下洗了一遍,猛喷了一气香水。

  嘉鹏回来一个劲直夸:“老婆真香,老婆真香”全没了那几天的怪异表情,那夜,两人自是情绪都有些高涨,可在嘉鹏贴近的刹那,晓丽还是敏感地觉察到嘉鹏的忧郁和继之的肯定和毫不迟疑……

  二日清晨,晓丽于是假装无意问起,嘉鹏是个没有心计的,实话就实说了,说老婆你前两天身上有股味,腥腥的,我没敢说,我想你那么爱干净,许是我闻错了,昨晚才知道我真的的闻错了闻错了,老婆你好香……

  晓丽心里呕的慌,却半句说不出来,只好起来洗漱,洗罢才想起,昨夜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洗,便懒懒地拿起,想分个先后,可拿起那件大红的毛衣的时候却觉得有几分扎手,翻开一看,却是一片紫黑色的鱼鳞,在肩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