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朝天,屁股造反 林扶叠

 

  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放在手中胡乱翻着,抽了几棵烟,一个字也没有入眼,不禁自己惶恐起来,难道我已经老到看不进书的地步?如此这般地寻思,仿佛看到白发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如桑叶般清脆的头颅。而我的头颅,就在这野蛮而诡诈的蚕食之中,慢慢地垂下来,终至于下垂的极限。我又明白,我是不畏惧老的,只不过畏惧老而糊涂,看不懂文字的含义,这原本是我惟一擅长的事物,是我惟一能够紧紧抓住的事物。

  打小,在父亲的巴掌之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惜字纸。所谓的字纸,其实是一个含混的泛指,泛指一切写有文字的纸,比如书,比如报纸,比如我的作业本。父亲的逻辑很简单,字是孔圣人发明的,字被写出来,就遗传了圣人的光芒,一个清嫩的屁股,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圣人的金光闪闪呢?而在我的小脑子里,虽然没有承受金光的惭愧,却有着殊途同归的感受:屁股发光的恐惧总是胜过屁股发红的疼痛。毕竟,带来疼痛的巴掌尚且有迹可寻,而被金光引来的古怪之物,躲藏在茅坑最幽暗的地方,瞪着一双黑又亮的小眼睛。

  小孩屎尿多。上学的时候,三五成群,借着春风,正是拉屎撒尿的好时光。一人出马,群体效尤,蹲在路边的田里,冲着太阳,齐刷刷地撅起生瓜蛋子,泥沙俱下,一泻千里,畅快从脚底板升起,上天入地唯屁股独尊。然而,快意宣泄完毕,忧郁如猛虎下山,围绕着我的屁股一圈圈打转——紧跟着的还有苍蝇。看着同学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或者课本,撕下一张,志得意满地与屁股来一个亲密接触,我只能惶然,掏出糖纸与同学置换。糖纸缺货的时候,求人不如求己。壮士断腕美女毁容,事属迫不得已,一则有着悲壮的美在胸中奔跑,二则屁股总是附影随行,悲壮却只在发晕的瞬间。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掏出画书,慢慢地撕下已经记熟的一页,胡乱地抹一下屁股,站起身来又是一条好汉,雄赳赳气昂昂,来到课堂。

  因为屁股,我欠下了画书的一屁股债。长大之后,不必再为手纸发愁,却又陷入微言大义的圈套。微言大义依旧是孔圣人提出来的,古人说,唯圣人与婆娘难养也,并不是说圣人与婆娘饭量大,而是说圣人与婆娘有着一个共同点,说话让人摸不着脑袋。吃饭的时候,婆娘总是娇羞地拷问:“你猜我喜欢什么水果味的口红?”圣人却只有一脸深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二十余年,读圣人书,猜婆娘谜。当年让我猜谜的婆娘已经远去,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却没想到,现在的书越出越多,即使一个铁屁股,也会被磨成豆腐渣。这个时候,我愈发发现画书的好,不擦屁股胜擦屁股——只不过,多年读书,痼习难改,宛若屁股发痒,总是要挠。

  幸好现在有了康笑宇的读书漫画,既可以救我的屁股于危难,又可以照顾到我的读书癖。康笑宇是著名的书籍装帧家,在我的书橱里,由他设计装帧的书可以排成一个连。做书籍装帧,天天和书打交道,读书之余,把精华留下,随手两笔,勾而为画。尽管他的漫画主题总是很深刻,从圣人到诗人,从头发到屁股,上天入地,关乎人生和哲学,但是他的画,却实在和一切脸面上的东西无关,只是黑乎乎与白生生夹杂着,线条粗陋,旁逸斜出,妙趣横生,引人喷饭。

  曾经有一段时间,追着买杂志和书,不是为了屁股,而是为了康笑宇的读书漫画,一幅幅地看过,又一幅幅地扔到后脑勺。好不容易,他的漫画精选本出版了,可以让我整齐地拎回家,放到书橱里,以免和手纸混淆。不过,如厕的时候,总是要带一本,从容地坐着,从容地翻着,即可以领略到圣人诗人们的微言大义,又可以享受到康某的笑里藏刀——我手头的这本《康笑宇读书漫画精粹·笑面朝天》,就是刚刚在厕所里看完。其结果,不仅笑面朝天,连屁股都想造反,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