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阅读张想

 

  进入《橄榄树》编辑部的短短几个月里,我连续编发了张想的数篇作品。从《超现实主义生活》,到《意向拼图:背叛、出卖与阴谋》,再到《短文两篇》、《带路》和《腐烂的夏天》。

  然后,在我脑袋里便时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颗分不清头发和面色的全体灰黑的脑袋,直直地矗在一团同样分不出细节的圆滚滚的灰黑的棉袄上面,底下拖着双铁球般的棉鞋。这样的一个人或坐或立,行动迟缓到接近静止,而他的脑袋里却在飞速地回转,带着缺少润滑的叽叽嘎嘎的声音。摩擦的热量从他身体里面散发出来,变成汗水或是别的什么,渐渐洇湿了他灰黑的头发,灰黑的脸,以及灰黑的外壳……

  我知道试图用这样一幅玄想的画面来描述我对一个写作者作品的感受是不明智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实在,张想的作品从来都让我忘记了细节,而只记得一个压抑得即将爆裂的人。

  张想的文笔常常是枝桠横生不加雕饰的,张想的故事也常常是平淡无奇没有高潮的,但就在这率性的文笔和简单的故事中,张想用凌厉的词语和丰富的细节,给故事注入了如此暗涛汹涌的激情。这激情被捂盖着,象火上的没有出气口的高压锅一般,只可能在沉默中爆发,而不可能在沉默中灭亡,因为火在,锅里的水在,爆发也就成了必然。

  压抑的主题很多人都曾经触及过。有些人笔下的压抑是静止的,静止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只有铁壁没有火因而也没有暗涛,或者是因为铁壁厚重到外人看不见里面的暗涛。大体来讲,没有暗涛的压抑必将无声无息地死去,铁壁厚重的压抑通常也只有苟延残喘的挣扎,难得有爆发的可能性。能量的不断增加和铁壁力量的有限甚至衰落是爆发的基本条件,否则就总会在某一点上达到均衡,甚至连原来的暗涛也渐渐消磨掉了。

  所以我相信:张想绝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和认命主义者,尽管从他的作品中看不到欢乐的结局和愤然的抗争,但他所有的文章其实都指向同一个终点。他很少用类似鲁迅《坟》上的那束野花的手段来给人希望,也从来不让高压锅上有裂缝和缺口,但他总是连高压锅也一起鼓荡起来,叫人不由自主地期待着那壮丽的爆发。他是,也只能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和英雄主义者。

  我没有试图和张想联系过。我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却相信我和他的心灵是相通的。于是我更加期待他爆发的那一刻!

 (2001年8月8日)■(广东深圳)

附:张想《腐烂的夏天》

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所写下的这些文字已经越来越不能算是能够被称为“小说”的文体。坦白地说,这些极端自我中心的在外人看来或许没头没脑的故事其实只能算做是一些一时心情和想法的流露,源于一种生活里的冲动,或者说是无聊的现状逼迫下的结果。与其勉强地把它们称为“小说”,到不如称为“散文”这种被我长期以来报以极端偏见的文字更加合适一些。但是长久以来,我一直记得卡彭特尔说过的:当小说不再象小说的时候,那就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了。比如象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乔伊斯那样。我们时代的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都是让读者惊讶“这不是小说”开始的。

  谨向逝去的前辈大师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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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在这炎热多雨的夏季,空气里面总是有一股臭掉了的西瓜的味道,泛着一股让人微微恶心的酸味。外面的空气沉闷得就如同凝结了一样,厚厚的水汽把我包围了,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很快看见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眼屎。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身体里面到处弥漫着闷热,我感到呼吸变得如此的沉重而艰难。皮肤上粘粘的,一些白色的汗渍顺着手臂一直延伸到腋下。这件屋子里面的汗臭味是如此的严重,我一直保持着睡觉关窗的习惯,即使是在这样让人几乎发狂的夏天,仅仅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无法信任。风扇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房间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使用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去年冬天吧。那时候我在房中间生了一堆火,木柴已经有些湿了,被风扇一吹就冒起滚滚的浓烟,整个房间都烟雾腾腾的,呛得我不停的咳嗽,直到现在我的嗓子眼还不时隐隐作痛。但是你要知道,这里的冬天总是很冷的。没办法生火的时候,我只能靠不停的抽烟来驱散身体里面的寒气。那种寒冷的感觉几乎是无法抵御的。它们就在你身体的里面,从心脏的位置,随着动脉里的血液流遍全身。我不停地打哆嗦,嘴唇和指甲都变成了那种青紫色。你无法入眠,整夜抽烟让我我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原本白色的墙壁也被熏成了那种焦黄色。那时候我怀念夏天,正象现在我怀念冬天一样。我总想着一些和现在季节相反的事情。

  我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早晨的眼光虽然并不算怎么太刺眼,但是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我还是能够感到那光线照射在皮肤上的温度。我在床下摸索了一会,好不容易从一地的脏衣服里面找出了拖鞋。慢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拧开龙头,里面流出的一些铁锈色的液体。我对着那红色的水流怔怔地发了一会呆,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那颜色已经渐渐地淡了下去。我叹了口气,低下头,对准龙头用嘴接了一点水,仰起脖子漱了漱一口气吐掉,只觉得有一股子烂白菜帮的味道。我捧起双手又接了一些水,简单地往脸上一拍,撩起汗衫的下摆擦了擦。关上龙头,走回到房间。从满地的脏衣服里面挑了一件汗臭味不太浓的T恤套上,抓起饭桌上的钥匙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面的光线很暗,不知道谁家的厨房飘出一股煎荷包蛋的香味。但是很快就被堆满杂物的走廊的霉味掩盖了。每家的门口都堆满了诸如废旧家具和大蒜洋葱之类的东西。为了躲开这些人工的障碍我不得不紧紧贴着墙根行走。好不容易走下了四楼,感觉背上已经微微得有些出汗。太阳已经升过了树梢,我眯了一下眼,仔细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动静。象往常一样,赶着上早班的人们神色冷漠地从不同的单元地面鱼贯而出,又一个接一个地匆匆走出院门。他们就好象一些被上过发条的机器,整天重复着这样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当然气候并不是他们所过分在意的。或许今天高温,或许明天多雨。但是生活不会因此而有太大的改变。最多就是加一副墨镜或者夹一把雨伞而已。一时间我竟然有些迷茫起来,我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这是要到哪儿去。我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栽到院子里,回头看,却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男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极不满的恶狠狠地对着我瞪了一眼。

  “妈比,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黄土,却觉得右腿的膝盖处一阵阵热辣辣地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磕破了一大块皮,一些淡红色的液体正从创口慢慢地渗出。新鲜血液的味道很快招来了一些长着巨大绿色复眼的苍蝇,它们围着我的腿不停地转来转去,有几只已经迫不及待地停了下来,开始在上面摩挲着自己那六条毛茸茸的细腿。我知道过了了多久那里面就会长出一窝白色的胖乎乎的蛆,那些新鲜的正在腐烂的或者业已腐烂的肌肉将成为它们生长的最理想的温床。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生硬地咽下一口唾沫,好滋润一下差不多快处于失火状态的喉咙。阳光已经很强烈了,照射在水泥地上白晃晃的让人睁不开双眼。我想折返回去,但是想想自己那闷热的小屋一定也比这里好不到哪里去。于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我站在这里实在也算不上是怎么一回事情,于是我决定还是朝外走走看再说。

  我总是容易处在这样一种两难的状况里。内心似乎总是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相互做着斗争。有时候我更愿意把自己当作两个人。事实上是我自己迷失在眼前这个世界里面。我不知道这个或者那个选择,到底是那个才是正确的或者更加适合现在的情形。然而往往在做出一个选择以后才发觉并不是象先前所想的那么回事。这常常让我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困惑不已。也就是说无论我怎么样的去努力到头来可能只是一种结果,一种让好事变成坏事,让坏事变得更糟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对于我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坏事却是不断。在这种和自己的争斗当中我总是处于下风。到头来变成一种力量不断地把我往脚下拽去,一直到完全倒下,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为止。可能我还没有达到那样的一个最低点,但是我相信我正处在一种说不清楚的临界点的边缘。越接近这个世界真实的本质,它也就越显得让人琢磨不透。这一切带给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感。我以前总是以为那种感觉总有那么一天会过去,现在我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就象这样炎热的夏天,你总期盼着一场大雨。但是雨过天晴,满地蒸腾的水汽更加让你热得喘不过气来。我想着这些,神志恍惚地走在马路上,象条躺在晒干的湖底的鱼一样奄奄一息,张大了鼻孔和嘴努力呼吸着。可是除了呛人的汽车尾气我什么都闻不到。那些蓝色的化学烟雾使我的双眼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我的双腿被地面上散发的热气熏得红通通的。我感到自己身体里水分在慢慢地流失。我麻木地移动着双腿,在两排早点摊的行列中疲惫地穿行着。到处都是白色的蒸汽,从卖早点的大铁锅里面冒出来。那里面是一些滚烫的豆腐花,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坐着吃早点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默默地捧着比脑袋还大的汤碗稀哩胡噜地大口喝着那些滚热的豆腐花。我惊讶他们对热度巨大的忍耐力。他们中的有些人一口气喝干,或者张开没几颗牙的嘴对着我打出一个又臭又响的饱嗝,或者心满意足地抹了抹顺着松弛的嘴角流下的汤汁,一个个地仔细地吸吮着泛着油光的黑忽忽的手指头。我似乎能够透过他们那些骨瘦嶙峋的表面看见那下垂的肠胃里面翻滚的豆腐花。我感到一阵阵的头晕,恶心感从胃里不断地翻腾到口腔里,是那种又臭又酸的味道。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大便了,我感到肚子里胀鼓鼓的。这些天来我觉得这让人快要无法忍受的热度正使我的躯体慢慢地从里往外得烂掉。从直肠开始,一直到十二指肠,再慢慢地涌向胃。短暂的停留之后,它们侵入了胸腔,让我红色的心房变成了那种胆汁一样的绿色,两叶肺变成了那种烂掉泡沫塑料的样子。于是它们就一直向上,一直向上,一直到达我的大脑。一直让那些灰白色的脑浆沸腾成紫红色。最后我就象一个熟透了的西瓜一样,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从里面爆掉,红色黄色的液体流满了一地。变成一块烂肉,成为蛆类生长的乐园。

  “是的,终有那么一天。”我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会变成那样的一块烂肉的。或许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来得及等到就被人烧成灰烬倒进阴沟里去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悲哀无比。夏天和冬天一样,是一个烧人的季节。总又那么些可怜的老人因为挨不过那阴冷潮湿的冬天或者闷热难熬的夏天而死去。在这样的季节里,我总能看见阳台后面火葬场那高耸的烟囱里源源不断地喷出滚滚的黑烟。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火花工们脸上戴着厚厚的口罩。因为长时间的烟熏火燎使得那口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们面无表情地把死者推到火花炉前,打开炉门,露出里面红焱焱的炉火。以一种熟练的手法把那具已经开始渐渐发臭的尸体推了进去。用不了几分钟时间,它们都将和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东西一样,由灰烬而来,又变回灰烬而去。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灰心丧气。这是因为我还没有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当然即使是留下了些什么,人们也是很快也很容易就把他们忘记的。于是这就只能让我感到更加的沮丧。所有的欲望因此而远远地退却了。所剩下的只是精疲力竭无可奈何大汗淋漓的挣扎痉挛和绝望。那些稀薄的精液甚至无法勾勒出一个虚构的人生。在一具又一具的肉体面前,曾经高涨的欲火也一点一点熄灭了。—些人甚至不再有欲望,我不相信那种所谓“无欲则刚”的蠢话。这样心灵上的折磨让人痛不欲生。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世界不曾存在,也不将存在。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过去没有停留,现在没有停留,将来也没有停留。在这宿命的道路上他疲于奔命。剩下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就这么不停地赶路,行尸走肉一般。从这个城市的一头到达另外一头。阳光在干燥的土地上投下我狭长的影子。在这荒蛮的郊外,到处布满了工厂,这里管道纵横烟囱林立。天空是那种永远的褐色。陈旧的厂房在我的视野里怪兽一般地矗立着,那些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我看见了那些庞大的转炉缓缓地转动着,张开血盆大口把满腹火红的钢水倾倒下来,溅起耀眼的白色光芒,使我的眼睛化作两滩融化了的晶体。我从那插入云霄的烟囱上倒挂下来,以一种亵渎的姿态藐视着圣灵。他愤怒了,在他创造人之初他就遇见到了人类的罪恶。我们永远是被神抛弃的孩子,随波逐流,在欲望的旋涡里越陷越深。我们杀死了他的儿子,我们的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耶路撒冷啊!你常杀害先知。日子将到,你的仇敌必四面围困住你,要扫灭你和你的儿女。他们要倒在刀剑之下,又要被虏到各国中去。看哪!他们的家必要成为荒场留给你们!”从此以后,我们的灵魂将变得肮脏,不断朝着脚下的地狱堕落着。我们将背负上永远的罪名,即使耗尽巴比伦滔滔的河水也永远无法洗尽。神啊,黑暗里我一遍遍地乞求您的宽恕。我知道自己罪孽的深重。如果即使是以您的宽任都无法拯救我的命运,那就请让我永远地烂掉吧!腐烂的躯体将给我新的生命,在涅磐中我们的灵魂将被拯救,就从这个城市底层最肮脏的粪便中蜕化,那将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一种无与伦比的体验,一次新的涅磐,我的神明,我的父亲,我将以你为王,以你为我永远的王,我请求你,以你的仁慈,就这样让我烂掉吧!让我烂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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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我在躁动不安中苏醒过来。窗外的阳光很明亮,闷热无风的空气提醒我这依然是一个夏天。在精神上我正经历着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眼前这个世界的思索。这个怪物,这个幽灵,这个一切表象背后的神秘主宰,它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向何方而去。一切都在无可挽回都走向虚无。周围的一切告诉我这个漫漫的夏季还在继续,也许它即将结束,也许它刚刚开始,也许我们正从这个炎热的夏天歪歪斜斜地走进另一个夏天。这个故事到此也即将告一段落,把它写下这件事给我带来极大的虚脱感让我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满足。不管这些都意味着什么,我们自身腐败的过程正在渐渐地发挥着功效,对着镜子,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慢慢倒下去的形象,最终我们的双腿将不再又力量支撑着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摆脱过的命运将主宰我们奔向另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