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湖南大旱。小孩子的尿卖到一两银子一壶。颗粒无收的农民把孩子抱到长沙城的水市场,用粗躁的手拍打孩子的屁股,又用干裂的嘴唇窝成O型嘘嘘地吹。有几次农民在回去的路上死在太阳地里,过路的人就把孩子抱回家养,死人的裤裆里常能搜出一二十个大钱。
杨寿昌喝多了,走出欢喜楼的时候头疼欲烈。虽然这样他还是觉得这五十两银子花得很值。值就值在方玳梅陪他说了半宿闲话。早上醒来杨寿昌把鸨母叫了过来,床太软半天挺不起身子,崔妈妈殷勤地把个垫子塞在杨寿昌腰下。
“怎么样?”杨寿昌伸出手掌比画了一下。
崔妈妈脸上一喜一愁,“这要是放在前两天,那您今儿个就把我们玳梅姑娘迎家去。我是没问题,可我还得问问我们姑娘。”这崔妈妈虽然在长沙开着欢喜楼做生意,还是一口京片儿。
杨寿昌当年捐个知府也不过花了1万两银子,用五千两赎个姑娘她再红也是个大价钱。听崔妈妈这么一说他知道这其中必是有点儿什么事。
“崔妈妈做生意一向实在,您帮我好生问问玳梅姑娘。杨某可是诚心诚意的。”
“杨老爷请放心,若真能成了,我到不是贪图您的银子,这可不是提了咱们欢喜楼的身价儿嘛。”
杨寿昌让轿子跟着,一个人在前面慢慢踱步儿想心思。这杨寿昌身短膘肥最喜出汗,两步一走丝绸的汗衫儿就贴在身上,显出个硕大无比的肚子。
“呦,这不是杨兄吗,又在哪儿高升呢?”迎面走来一个长条瘦子。
杨寿昌一听就冒火,他新近错判冤案被罢了官,这长沙城里的一干人等没有不知道的。“您这身子骨怎么还这么单薄。要不做哥哥的给你送点儿好吃的过去”
“千金难买老来瘦。”杨世怀轻轻一笑,“象您这肚子可得小心点,为官可不能落下把柄来。”
“戚,上轿”杨寿昌一转身却正被轿杆绊了个踉跄。
“杨兄小心,小心啊,”杨世怀长笑一声慢慢走开。
“杨老爷喝茶。”方玳梅说这话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
“玳梅啊,一天没见杨老爷了,不好意思啦?”崔妈妈给杨寿昌陪着笑脸儿。
“杨老爷想听什么曲儿?”方玳梅拿了琵琶捡了个屋角的位置斜斜坐下。
“玳梅,坐过来点儿啊,那么远杨老爷哪能听得清楚。”
“没事,没事,崔妈妈你忙去吧。”杨寿昌听到门合上,转头对方玳梅说“崔妈妈可都曾与你讲了?我夫人病重,怕是熬不过年了,到时…
…”
“杨老爷,要不听听我新练的《高山流水》吧,”方玳梅放下琵琶走到正对面的古筝前坐下。“杨老爷可知道这高山流水的来历吗?”
“还请姑娘告诉。”
“还是先听曲吧。”方玳梅手起音落,却是一曲《梅花三弄》。
杨寿昌听得神迷心醉,忽听院中一声唱诺“戴公子到----”。
“啪”地一声轻响,琴声猝然而断。杨寿昌一惊回过神来。
“让老爷受惊了,待小女子换根弦。”方玳梅抚抚鬓发,“这《高山流水》杨老爷听着还入耳吗?”
杨寿昌坐在“博彩楼”里靠窗的位子上。旁边站着个小厮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桌上扔着个啃了一半的猪蹄子,一堆花生米的碎末儿。
“杨老爷,要不再给您上一壶?”小二弓着背,左手上搭着一条雪白毛巾儿。毛巾靠头的部分五个黑乎乎的手指印。
“上。”
“再给您添盘牛肉?”
“添,添吧。”
“要不再陪一碟鸭舌吧,用酒糟的,一股桂花… …”
“行了,行了,都上吧。”杨寿昌挥着胖手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的小街,正是薄晚时分,来来往往行人不少。
“好勒~ 一壶女儿红,一叠五香牛肉,外加一份桂花酒糟鸭舌----”
杨寿昌心里一阵难过,这诺大的长沙城,他连个贴心的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城里的一干豪绅官员都嫌他天生才疏学浅言语乏味,罢黜之后更是来往稀少。虽捐过个知府,人家还是把他当成个卖木材的商贩。平时见面打个哈哈,想找个人喝壶酒都不能够。正想着忽见杨世怀一摇一摆从面前经过。杨寿昌连忙大喊一声,“世怀贤弟。”
杨世怀一回头,“呦,黄昏小酌,杨兄还有这份闲情。难得啊,难得。”
“世怀贤弟且进来喝一杯。”
杨世怀先是一愣,这杨寿昌何曾这么诚恳过。略微犹豫还是抬脚迈进。
“世怀贤弟请坐。”
杨世怀一看杨寿昌眼睛通红,满面愁容,配着这么一张肥头大耳让人忍俊不禁,又心生怜悯。
“杨兄又遇着什么喜事了?一个人在这儿庆贺。”杨世怀本来也想安慰几句,一出口话就变了味儿。
这杨寿昌和杨世怀本是同乡,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两人的父亲都在外跑单帮,常常互相接济些柴米。杨寿昌身强力壮,杨世怀头脑聪明,两人搭配着感情亲厚。不曾想杨寿昌的父亲在外做木材生意发了大财,杨世怀的父亲却客死他乡。寿昌的父亲资助世怀读书,杨世怀虽然聪明却时运不济,中了个秀才就在再没了下文。杨寿昌虽然连四书都没读顺了却靠着家财一路捐官,最终做到了知府。
“贤弟就不要说笑话了,这长沙城里也只有跟你还能说几句话,你就别再笑话我了。”
“我一介文书能帮上杨兄什么忙,你才是说笑话了。”
“世怀贤弟头脑聪明这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这么个笨人到比你过的腾达我也知道。哥哥我虽然书读不好,道理还是明白的。”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你做官我有什么看不惯的。踢腱子的尚且能连升三级,何况杨兄到底还是识字之人。腾达与否自有天意,岂是我杨世怀能够看不看得惯的。”
“贤弟,说话我是三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的。我知道你是清高之人,家父的资助一直无法释怀… …”
杨世怀豁然起身,“杨兄今天看来是喝多了,失陪了。”
“别走啊,世怀,愚兄苦恼的很。贤弟帮我出出主意啊。”杨寿昌说着竟掉下眼泪来。
杨世怀看着杨寿昌一副精明委琐,襟前油污的蠢象心生厌恶,慢慢落座,冷眼旁观。
一月之后,仍然滴雨未落。街道冷清,连水市场都乏人问津。这天正午,太阳正毒,市场中心却积聚了一大堆人,不时有人昏倒被抬走,人群还是越聚越多。久未露面的老人都站在人堆里引颈张望。
一个挎着破篮子的年轻男子向身旁的老人询问。
“老人家,杀一个人这老天就真能下雨啊。”
“要是罪大恶极自然是要下的。老天爷的事也说不清啊。”
“那这人犯了什么罪,够大不够?”
老人恩恩哈哈地,旁边一个戴着书生帽的人插嘴道,“他虽未拿刀行凶,可也害死了两条人命,还差点杀了我们一帮好弟兄。”
周围的人都凑过耳朵来。跨篮的年轻人赶紧央求书生接着讲下去。
“此人为了霸占一个青楼女子,居然假冒巡抚衙门的机密公文说岳麓书院的戴世保等六位贤士聚众谋反,乃长毛子一路。让益阳县令王志洁密捕后就地正法。”
“公文哪里那么好冒充的,”一个长衫瘦身男子插话。
“世怀兄,好久不见啊。”书生做了个揖,“要不说他又牵连了两条人命呢,这人使了1000两银子唆使王媒婆到巡抚刘琨的房中找到他小夫人苦苦哀求。说是要借用刘老爷的官印盖在符文上烧给神明,方可免了湖南的大旱。事发后,王媒婆要被处死不说,小夫人也吞金自尽。连带着刘琨刘大人也告病辞官。”书生说到这里义愤填膺,不觉拉高了声调“真该千刀万剐。”
杨世怀呆呆地站在原地。
行刑手一声高呼,时辰到---
人群中央传来一声高呼,玳梅姑娘,我是诚… …
围观的还没来得及暴笑,天上忽然一声响雷,暴雨随之而下。人群愣了一刻欢声四起。有的站在雨里又跳又笑,精明的赶快回家准备盆罐接雨。
杨世怀还呆呆立着。离他不远的一间高阁内,方玳梅方才回过神来缓缓下楼。
这雨直下了一月旱情具散。方玳梅与戴世保结了秦晋之好。过两年生了个儿子,戴陈氏病中嘱咐她过身之后当立方玳梅为正。
杨世怀离开长沙,后有人说起在五台山遇见一和尚长相酷似。待上前攀训,那和尚张开嘴,却见一截断舌。
戴世保为人正直,才学出众,三年倒升了两级,公务繁忙少有时间在家相陪伴。教子之余,方玳梅想起那年湖南大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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