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王小波 【mi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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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王小波(1)


  希腊医神说得好:这个人的美酒佳肴,就是那个人的穿肠毒药。

  1996年下半年,或1997年初,忘了是什么时间,但永远忘不了的是在《南方周末》读到一篇文章,并从此认识了一个人。这篇文章叫《极端体验》,这个人叫王小波。按以往阅读的经验来瞧,这篇文章写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写文章的人好象一边在玩耍一边在写字似的,透着悠闲和惬意。就这么吊儿郎当到最后,却得出如下的结论:

  我这个庸人又有种见解:太平年月比乱世要好。这两种时代的区别,比新鲜空气和臭屎的区别还要大。近二十年来,我们过着太平日子,好比呼吸到了一点新鲜空气,没理由再把我们栽进臭屎里。我是中国的国民,我对这个国家的希望就是:希望这里永远是太平年月。不管海外的学人怎么说我们庸俗,丧失了左派的锐气,我这个见解终不肯改。现在能太太平平,看几本书,写点小文章,我就很满意了。我可不想早请示、晚汇报,像文化革命里那样穷折腾。至于海外那几位学人,我猜他们也不是真喜欢文化革命——他们喜欢的只是那时极端体验的气氛。他们可不想在美国弄出这种气氛,那边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们只想把中国搞得七颠八倒,以便放暑假时可以过来体验一番,然后再回美国去,教美国书、挣美国钱。这主意不坏,但我们不答应:我们没有极端体验的瘾,别来折腾我们。真正有这种瘾的人,何妨像李赤先生那样,自己一头扎向屎坑。

  这个结论我很满意,作者把自己放到很低的层面上,讨论的却是很重大的问题。长期以来,我见过太多的假正经、假严肃认真、廉价的煽情以及比前面这些更差劲的文学技术虚荣主义,这种虚荣使虚荣者们动辄“前”“后”代,动辄啥“主义”,满嘴跑着流派泡沫,纸上砌满多数人看不懂的名词,并以此为能事。当然它们自有它们存在的价值,但这些东西与我何干?这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是的,它们跟我通通没有关系。

  我是一个学理科的人,从小波的文章里很快就嗅出一种味道,好象找到了硬骨鱼或始祖鸟——找到了自己的同类。这种味道既熟识又崭新,带有理科试验室的种种痕迹,逻辑、推理和判断,试验、数据和推导结论,象做生化实验或写生理学论文,研磨、溶解、离心机分离、取样、分析、化验、记录数据、画出曲线、得出结论,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全部生活和思维方式。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个人,他会用这种思维方式来写文章、讲道理并产生寓教于乐的客观效果。在人文领域里这种智性的思维和理智的声音是个异数,至少在我接受正规教育及社会教育的二十几年里闻所未闻,除了从研究理科的导师那里得到科学的训练和熏陶,在文学界、传媒界、握有文教及舆论宣传工具的那个坚固的圈子里从来没有什么人给我传递过这样的迅息,而这种迅息本来是最科学、最严谨亦是最基础的。

  这是为什么?

  我常常说,我不喜欢文人。

  但是我热爱文字和文学,文字与文学难道不是文人的产物?我有些困惑了。后来我不再觉得困惑,我理清了文人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不同的,文人制造的东西并非都有资格进入文学的殿堂,文学之厦也不是由文人构建而成,它是由拓荒者、思想者、智者、美的终极追寻者、富有趣味的人们构建而成的,我尊重并热爱这样的一群人。

  那么我到底为何不喜欢文人呢?因为气味,那些文人身上有一种气味,让人只能把玩欣赏,但很难从内心深处认同,那耍闹着的一切与我何干?最终常常是这样的想法。在我所熟识并充分了解的文人里,在我们相互唇枪舌剑的交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在某些问题上你无法与他们达成理解和共识,而这些需要达成共识的问题往往是底层的、简单的却又跟普通人的性命幸福密切相关的一些“小事”。这时候,你常常会觉得,你站在这块大陆架上,而他们,站在另外一块大陆架上,价值尺度截然不同。比如这样的问题,“我有些庸人的想法:吃饱了比饿着好,健康比有病好,站在粪桶外比跳进去好。”我赞同小波的观点,“但有人不同意这种想法,比方说,李赤先生,”他喜欢倒栽在粪桶里。喜欢大粪和极端体验,是李赤们的私事,但如果想让我们也都这么办,“我们不答应:我们没有极端体验的瘾,别来折腾我们。真正有这种瘾的人,何妨像李赤先生那样,自己一头扎向屎坑。”

  有一种遗传病,叫嘉拿芬,患者的第17号染色体上的部分基因产生突变,造成天门冬氨酸酰基酶的缺乏,导致中枢神经系统缓慢受到破坏,并最终置人于死地。在某一类文人的身上,这种致命的嘉拿芬病很常见,而这通常是由于缺失自然科学的基本常识、基本训练与基本熏陶所带来的后果。

  2001年4月10日



这一个王小波(2)

 

  1997年6月,我跟三个同事一同去上海参加一个项目的前期调研,在北京火车站等车时,出乎意外地,在火车站书报柜台买到了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这让我一改对火车站书报柜台的不屑态度。这时候,王小波已经离开我们2个多月了,我正在四处张罗买他的书。有一种吸引力促使我持续不断地去做这件事——去买他的书,我想这是因为好奇,我对这个人,这个咧着嘴带着一丝不经意笑(微笑?嘲笑?坏笑?)的人实在是太好奇了,他坚固的脑壳里都蕴藏了些什么东西,使他具有区别于众人的特质?使他成为这一个王小波,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拷贝?是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思想历程造就了这样一个人?在人群里他显得那么特别,好象是个天外来客。

  在上海,我们住在一个叫“英雄”的宾馆里,不知为什么,这宾馆的名字令我很满意,“英雄”这两个字在这飞旋着物质霓虹灯的都市里非但不觉得落伍和老土,反倒有更超然亦更古典的意味。我想这名字比“白天鹅”比“夏日”比“什么斯基”都更能符合我的心意。在这个叫做“英雄”的宾馆里,工作归来后,我就趴在床上读王小波的小说。我先读的是《黄金时代》。这是一部让我发笑的书,差不多是从头到尾,我都在哈哈大笑、笑得打滚或笑得不能继续读下去。具体说是哪个情节最可乐,是根本说不出来的,不是哪个情节让人觉得可乐,而是整部书让人觉得可乐,作者写作的那种姿态、心情和考虑分析问题的那种角度产生了整体性的幽默。这种幽默常常出其不意地给人带来意外的喜悦以及情绪上的落差,这时候,你忍不住大笑,大笑中你与作者心领神会,默契有加,成为心灵相通的同党或死党。

  我想我是他的同党,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了长有强劲翅膀的自己,那正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

  《黄金时代》的乐趣是新奇而空前的,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部喜剧,尽管它让人发笑。它其实是一场悲剧,是那个时代背景下的一幕悲剧,而作者在轻松调侃的表面下秘密流露出来的其实是真正的悲观。当人们用自我调侃来对抗一种愚昧却庞大的制度时,这种调侃的底层是绝望的清醒和悲观。如果作者仅有绝望和悲观,那他的作品一定是沉重的,而沉重并不意味着有趣。有趣的东西都是轻松的飞扬着的,有趣的东西甚至可以克服地心引力,直飞到浩淼的太空。把绝望、悲观这些沉重的东西羽化为轻松飘逸的有趣,拆解融化掉那些愚蠢固执的城堡,或无视禁忌无视壁垒高高飞跃而起,要做到这一点,作者所基于的发力点和自身的弹跳力必须足够强大,作者的视野亦应相当开阔,至少他的目光游离于城堡之外,看到了更高远的地方。这个外表散漫内心秩序的骑士用马鞭遥遥一指:那里,是更有趣的地方!

  这时候,阅读本身成为精神上的游历和远足,在作者兴味盎然的鼓动下,你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跟着这个饶舌但有趣的家伙上山入海、钻小胡同、赶猪放羊、喝玉米糊糊粥,甭管是高处不胜寒凉的琼楼还是蛮荒破落的不毛之地,有了这个同伴相跟着,就不愁没有勃勃生气和幽默乐趣,就不愁接下来该怎么个活法,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就是指这种胸襟、气度、狡黠、智慧以及高度的趣味——一种非常严肃的游戏精神。

  这是小波之所以不能被忘怀的原因之一,这种魅力和魔力不仅仅来自于他的文本,还来自于文本底下所深埋着的那个大仓库,凡是有幸发现这个仓库的人无不狂喜若狂,好象念叨着“芝麻”的阿里巴巴,战兢兢喜滋滋地面对着石窟的神奇大门冉冉开启。贪心的人们在珠宝堆里翻检,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哪个都想揣在身上带出洞外,于是就这么淘下去,挖下去,以至于有些人如此度过了一生却始终乐此不疲。这种起初由好奇心所引发而来的动力逐渐变为一种自觉的能力,这就是思考的能力。王小波启蒙或者是强化了我们的这种能力,从《黄金时代》这个培训班毕业下来,你顶着一个思考能力旺盛并充满怀疑精神的脑瓜,不断地发现到生活中可笑荒谬的一面:把肉麻当有趣、霸道和蛮横。你一看到这些,就开始象王小波一样放声大笑,然后你试图跟随他一跃而起,试图轻盈越过所有肉麻和荒谬的头顶,飞到我们理想中的世界里去,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可以创造和发明,可以爱,可以探讨人的一切自由的可能性。而这个时代永不到来。

 

这一个王小波(3)


  我妈以前曾跟我说:给小孩子取名,最好不要叫“波”。她相信“波”字本身暗含着不安全、波动不平之类的意思,有些不祥。而我们院里的一个孩子,叫李波的,的确应验了这层意思,这个孩子十几岁的时候聪明过人,有一天放学他没有回家,来到附近一个工地,看到一个庞然大物的铁家伙,觉得好奇,就把这个铁家伙上的一个部件拆下来做了玩具。这件事的结果是这孩子被劳教了5年,之所以没有被判刑,是因为他还不够法定年龄,那个工地上的铁家伙是从国外购进的贵重设备,因为心脏部件被损坏,给工程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李波从劳教所出来后,边上夜大学,边工作,后来恋爱结婚,在他的孩子即将出生的两周前的一个中午,他在下班的路上被一辆运煤车撞死了,那时他26岁。

  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一个生命消失了,在繁花似锦的岁月里忽然关闭掉自己,神秘地隐身,去了远方,带着他的一切:幽默、调皮、神气活现、大大咧咧。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所能做的,也只能从那些没有被他带走的物件中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脉搏,或者继续听他说那些傻话、俏皮话,听他说他的梦想、愤怒或渴望。

  这个大汉一米八几的躯壳里安放着一颗既羞怯又勇敢的心,当他躲进自己的贝壳里安然舒展的时候,他象个安静腼腆的小姑娘:“在冥想中长大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

  1999年3月我开始计划在互连网上做一个纪念王小波的主页,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为了表达一点敬意,对这个人,这个占据了我大量闲暇时间、占据了我大量脑容量、给了我肆意笑声和丰富愉悦、让我见识真正聪明的机智是怎么回事的这个人,我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敬意,更何况,我自认为是他的同党,而他是我们这一伙人的急先锋,他一马当先地冲到了最前端的阵地上,把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在他强大的思考力和不懈的怀疑精神面前,以往和未来的许多文本必将黯然失色,因为这些文本所能提供的娱乐及审美的一些些单项功能,仅仅是存放在一个极小圈子里的各种摆设、小玩意。但小波,他所试图分解的是生活本身这一组方程式,是那些与我们的生存直接发生关系、氧气一样不可须臾缺失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你有时意识不到它们的重要性或习惯性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比如空气之于动物,海水之于鱼儿,阳光之于叶绿素。

  就在刚才,我想到网上找他早期的一篇小作品《我在荒岛迎接黎明》,没找到,就随意翻看他的另一篇作品《茫茫黑夜漫游》,这一看,就把时间耽误了不少,欲罢不能,王小波这种用大白话讲道理说故事的纯知识分子劲头真让人着他的道,这家伙简直让人熟悉的要命,你怎么能相信他是个经历过文革的40多岁的中年的人,哈,简直不可能吗?他实在年轻的可以,什么时候看他的文章,都要让人发笑并为他年轻灵动的灵魂喝彩。我以为他根本就是生存在互联网上的大侠,是最活跃的有生力量,他怎么会落伍?他总是让年轻的我们自叹不如,他的生命力,仅仅是他的生命力就足以让他出类拔萃,光芒四射。

  《茫茫黑夜漫游》,在这篇有些罗哩罗嗦的作品里,你可以读出这个大汉在夜深人静时的内心冲突和万分郁闷,“做人应该本分,像老舍先生生前说过的那样,多配合……只有一点我不明白。像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追问自己,继而得到这样的答案:“有人可以从屈服和顺从中得到快乐,但我不能。与此相反,在这种处境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后,他又觉得这直来直去小孩子要糖般的天真直率很是可笑,接着自嘲道“不要问我现在陷到什么套路里了,我不知道——我也想当个写什么都能拍或者登的大腕,但不愿把手伸出来,让别人铐住;其实我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有谁稀罕铐我来呢。”他清醒地察觉到沉默的大多数人在一种体制里所处的位置:“什么必要不必要的!别忘了,你只是一条蛆!整个故事里就是这句话最重要。在生活里,也就是这句话我老也记不住。”他继而自嘲道:“苏格兰酒。黑牌的。加两块冰。这可不像是一条蛆的要求呀……”

  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小波虽然不时郁闷但却始终未曾迷失,他充满豪情地写道,“我认为在器物的背后,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后是人对自然的了解,在人对自然了解的背后,是人类了解现在、过去与未来的万丈雄心。”“小说和计算机科学一样,确实有无限的可能。对我来说;只有一种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这无限的可能性里。这种生活可望而不可即。”“我觉得我还是我,我要拥有一切——今天要是不把那段C++程序调通,老子就不睡了……”


2001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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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屋文化月刊※ 第六期